第三十章 夢
慕容宇華沒見過這樣的安蓮。
不論淑女也好,野蠻小太妹也好,安蓮始終是一個會把自己從頭到腳都打扮得足夠精緻的女人,連做的指甲也要最昂貴最好看的。
可是現在,她站在停機坪邊緣。她和她的保鏢阿峰宛如喪家之犬站在鮮紅色的直升機邊。
她的頭髮散亂,滿臉的妝早就花得不成樣子,裙邊被撕裂,背心外還套著一件過大的黑色西裝。她渾身都因為攙扶著身邊的大塊頭保鏢而沾滿了鮮血。
彷彿是意識到已經將安蓮送到了安全地點,阿峰看見慕容宇華與谷三走來后,便渾身脫離朝前倒去。與他龐大體格相比,安蓮實在是嬌小的不成樣子,一瞬便被他體重壓到,差點跌落在地,幸虧朱里上前幫忙及時攙住。
谷三看到傷員第一反應就是舉起了槍。安蓮立即擋在阿峰面前,怒喝道「你幹什麼!」
「他受傷了。」
「他不是被喪屍咬傷的。」安蓮回答著,伸手顫抖著將他身上血跡斑斑的地方撕開,「你看清楚,這些是刀傷,是彈孔,哪個喪屍失去理智之後還能用武器?」
慕容宇華一時間眉頭緊蹙起來「怎麼回事?我不是讓你回家了嗎?阿峰怎麼會被傷成這樣?還有你別的保鏢呢?」
「你別和提他們。」安蓮的眼中蘊著恨意,「就是他們,阿峰才會被傷成這樣。我們沒有遇上喪屍,但我們遇上的是一群喪心病狂的混蛋!」
安蓮雙手隨之攥成了拳頭,她捧著她騎士昏迷過去的臉流下淚來,憤然開口,告訴了慕容宇華她所經歷的恐怖一晚。
當時她聽慕容宇華說喪屍來襲時就立刻開車回到了老宅,命令所有人將門窗關好,自己則在鎖號房間門后,卸了妝洗過澡準備上·床睡覺,等待天亮以後再看看局勢發展成什麼樣了。誰料她還未換掉衣服就有人撬開了她的房門。
來的就是那群雇傭的保鏢。
喪屍爆發,世界崩壞,末日到來,過去所有的雇傭關係在這種絕境之下都不復存在,人們為了一己私慾,為了增加自己存活的可能,不惜先奪走他人的性命。
他們手中的刀沾著血,有的人手裡還握著槍。為首那人說,這座別墅里儲存的食物是有限的,所有車輛、飛機所能使用的汽油也是有限的。想要活下去的人越多,每個人被分到的那一部分就越少。
但如果只有小部分人待在這座別墅呢?他們的生存幾率會更高。
「他們說我不配享有這一切,我不配得到他們的保護,我只是個女人,什麼都不會的婊子。我除了有個有錢的爸爸,做個一無是處的千金小姐沒有一點用。」安蓮緊緊拽著身上那件過大過於寬鬆的西裝外套,深吸了一口氣,忽然間露出一絲諷笑,而後咬牙切齒道,「哦,不對。他們說,我還有一點用處,至少我還是個長得不錯的婊子。至少……我的雙·腿之·間還有一個洞。」
谷三目光漸漸沉下,包括一貫好脾氣的慕容宇華此刻也隱約顯出了憤怒。
安蓮沒有再哭了,她在別墅中幾乎要把這一生的眼淚流干,這些年來安逸的生活一瞬之間碎成了粉末。這群背叛者,這群畜·生肆無忌憚地拉扯著她的身體,朝她臉上重重甩下巴掌,拉扯著她的頭髮逼迫著她低下頭去。
絕望之中她恨不得自己已經感染了喪屍病毒,張開嘴撕咬著他們的血肉,不再知曉痛楚,反擊著,讓他們反過來當懼怕自己。明明現在外界恐懼正在蔓延,可怖的傳染病到處肆虐,這棟建築物中的活人卻對著同胞下手,為了自己存活謀殺他人。
絕望之中,安蓮聽見槍聲響起。
血漿濺在了她臉上,身前的男人轟然倒地。
而後是不斷、不斷響起的槍聲、嘶吼,溫熱的鮮血順著她身體流淌。黑暗之中,一切漸漸歸於寂靜,腳步在她耳邊響起,帶著體溫和血腥味的西裝覆蓋在了她身上。
她聽見她的騎士在她腳邊跪坐下來,為她赤·裸的雙足重新穿好了鞋襪,將她從床上抱起,擦乾了他的眼淚。
他說「小姐,我帶你去找慕容先生。」
安蓮抱著他寬厚的肩膀放聲哭泣著,她聞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但她原本一直都以為是來自於那群畜·生的鮮血,根本沒來得及想起——以阿峰歷來對她的守護,怎麼可能會允許這群人對她做出這些事情。
這群惡人從一開始就已經做好了計劃先將阿峰處理完再來對付安蓮。但安蓮當時根本沒有想到這些,她完全被嚇蒙了,只是就這樣套著男人的西裝,被他打橫抱起,離開一片血腥味的房間。
從出發到抵達,阿峰始終沒有叫過一聲疼,也沒有告訴安蓮自己的傷勢,要不是直升機降落時,他身上傷口血跡不斷擴散開,安蓮甚至都不知道他身上發生的一切。
谷三蹲下·身仔細查看過阿峰身的傷口,確定全都來自他人襲擊,而非喪屍之後,和朱里點了點頭,示意他立刻帶他去包紮。安蓮聞言之後卻一直攥著阿峰的衣角小步跟在他身旁不肯離開。
慕容宇華正欲開口,卻被谷三拉住。她輕搖著頭,示意就讓安蓮跟去吧。女孩亦步亦趨隨著朱里和阿峰消失在了門后,谷三注意到慕容宇華神情間的懊悔,不多時就聽他說「如果知道她回去以後會發生這種事,我就讓她直接過來了。」
「你猜不到那麼多。」
「至少……」
「在事情沒有真正發生之前,我們都想不到那麼多。」
「她的那些保鏢是她父親精挑細選出來,保護她好多年了,這群畜生有些甚至可以說是看著蓮蓮長大的他們——他們怎麼可以。」慕容宇華痛斥道,「他們怎麼可以做出如此下作、可怕的事情?他們還是人嗎?」
谷三說「這種局面之下,有幾個人能一直當人呢?」
「你覺得安蓮會挺過去嗎?」
「她會比你想象的更堅強。今天發生的一切很糟糕,沒錯。但是她一定能挺過去,她的人生也不會因此被毀掉。相反,你要相信一點。」谷三望向安蓮消失的方向,「男人和女人,都是一樣的。只要有一條命在,拿起槍后都是戰士。」
這就是一場沒有終點的苦難。
同樣也是所有人活著就不得不面對的苦難。你一睜開眼,一覺醒來,所有你以為是噩夢的一切都真實存在著。
在這個災難真實存在的世界中,所有人都是自己命運的英雄,所有人都在隨時創造著偉大,所有人也都是殺人兇手。
長時間高強度的工作讓谷三與慕容宇華終於也有些疲倦了。處理完安蓮的事以後,他們回到了房間,以此洗過了澡,重新回到了床上。
時間已近中午,整棟別墅中悄無聲息,屋外零星傳來槍聲,圍牆正在無人機的工作下悄無聲息建立起來。
他們躺在了床上,慕容宇華靠在谷三的身邊,仿若感慨「我多希望現在閉上眼睛再睜開,發生的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場夢。」
「這是我從小到大生日都會許的願望。」
「在你那個世界……喪屍最終被打敗了嗎?」
「我的世界嗎?」谷三苦笑著,嘆出口氣,「我五歲的時候,喪屍潮正式爆發,斷斷續續,從被控制到複發,再到小範圍控制,再爆發。反覆多次,到我死的時候,已經足足肆虐了三十年。我們做了很多的錯誤決定,本以為是救人的決定,最終害死了很多人。」
在她的那個世界,也有父母為了孩子犧牲,也有軍人為了民眾死去,也有醫護人員為了救助他人卻因此感染。
無數醫院因此成為喪屍大本營,無數的軍人倒在了抵禦喪屍的前線。無數的生離,無數的死別。無數人陷入絕望選擇自盡,無數人放棄掙扎帶著家人一起結束了奔波與逃亡。
希望……希望是那片荒涼土地上最稀缺卻又最珍貴的東西。
「你們沒有控制住喪屍的擴散嗎?」
「我們嘗試過,喪屍爆發以後三個月疫苗就被研發了出來。然而病毒不斷變異,疫苗也在不斷的實效。最後我們只能保證,被喪屍咬傷的人不會變異,可一旦他死去,一樣會成為敵人。」
當全人類有大半感染,疫苗的發明不過是暫時減緩了滅亡而已。
「但是我們慢慢組建起了要塞。倖存者們在要塞之中種植、畜牧,重新組建新的城市。要塞和要塞之間靠著無線電聯絡,一旦哪裡淪陷,我們會盡自己所能援助。希望能夠以此將大家的生存時間再延長一點。哪怕只是延長一點。」
「……你從五歲到三十五歲,過得都是這樣的生活?」
「我又沒得選。」
「我還有一個問題。」慕容宇華抬起頭來看向她,「你說你是死了之後醒來才變成藍紫曦。那你到底是為什麼死的?既然已經有要塞了,按理來說也比逃亡要安全吧?」
谷三眼前似乎又出現了那篇荒蕪的廢墟。
肆虐而來的喪屍潮將她重重包裹,那些深·入血肉之間利齒的撕咬像是一瞬重新又回到了她分寸肌膚之間。但她最終只是一聲輕嘆,回望這慕容宇華隱隱透著幾分不忍心的雙眸,低下頭含·住了他的嘴唇說「這個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醒來以後,在你的世界。」
她看著男人眼中忽然間有淚水淌下,沒來由的那種悲傷,眼前的大男孩總是莫名有著軟弱又多情的一面。
他說「你要記住這不是不重要的。」
慕容宇華忽然間用力的將她抱在了懷中。
「不論是在哪個是世界,不論那裡是否充滿了絕望,你都記得……不要再把你的犧牲當做是不重要的一切。」
谷三在他話語之間恍惚中感覺到一絲不真實感。
然而他的體溫是真實的,他的言語是真實的,他緊抱著她的觸感是真實的。
「你也不必覺得你需要為誰去贖罪……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你明明不需要背負這些前行,也不需要把自己打成一個罪人。」
谷三忽然間感覺自己的身體過於沉重了。她低下頭去,喉口疼痛感驟然襲來——與她當初割喉時的感受是一樣的。
恍然之間她又看見了那篇熟悉的星空,鮮血不斷噴出,耳邊仿若有風聲響起。
周圍黑了下來,原本溫暖的觸感也都消失不見了,一片恍惚之中,她只能聽見慕容宇華含糊不清的聲音遙遙傳來。
他說「谷三姐姐……我一定會帶你……回家的……」
而後黑暗再度襲來。
彷彿所有一切不過是一場沒有緣由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