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的故事(3)

二哥不是我親哥，是我的堂兄,只大我十個月。他是我叔叔的大兒子。回憶童年,我們的關係特別好,如同一對孿生兄弟。我們之間彷彿心有靈犀,不管是玩遊戲,還是挖野菜,還是到長江里摸魚撈蝦,都能密切配合。所以村子里的男孩子們,只要看見我們兄弟在一起,就對我們畢恭畢敬，拍我們的馬屁，聽從我們的使喚。村子里男孩子在一起聚會時,一般情況下,是我二哥出頭露面,發號司令；我在背後出謀劃策。這種美妙搭檔關係,一直維持到我們小學畢業。在小學階段,我和二哥一直是同班同學。現在想起來,我和二哥的分水嶺就是上中學這個事。當時,能上中學是個了不起的事。實際上,從小學五年級起,我和二哥的差距就拉開了：我的學習成績越來越好，二哥不服氣,努力學習,想趕上來。放學了,他拿出孩子王的架勢,繃臉對我說：誰叫你成績那樣好?你幫我放牛去!我要在家背課文。

我連忙點頭哈腰,說,好好好!可是,我的學習成績還是越來越好。主要原因是我上課時認真聽講。二哥呢?據他自己說,上課時他經常想著怎樣當好孩子王!後來,為我們學習成績上的差距,二哥惱羞成怒,完全不顧哥們情誼了。小學六年級下學期的期中考試前,二哥奮發圖強,努力複習。可是他不讓我複習,他蠻橫地對我吼叫,你成績好,不要複習了,到長江撈蝦子去。我們要加強營養!

聽了這話,我好高興,樂不可支地拿著二哥的撈蝦工具,到了長江邊。正好長江漲水,蝦子特別多。只用了兩個小時,我就撈到了兩斤多蝦。因為我家沒有撈蝦工具,以前二哥在長江邊撈蝦,我只能旁觀。那時候,我好羨慕他呀!

在那個複習階段,我過足了撈蝦的癮。我們兩家天天都有蝦吃。爸爸和叔叔喜形於色,連連表揚我：森林有出息!書讀得好,還會撈蝦!

二哥聽了,心裡很不舒服。我怎麼知道他的心理活動呢?因為每當叔叔表揚我時，我看見二哥的臉都氣紅了。他綳著臉惡狠狠地盯我。這是我二哥的習慣動作。他一輩子沒有改掉這個習慣動作。每到關鍵時刻,他就在不經意間露出這個習慣動作。

時隔不久,我悄悄問他,兩個大人表揚我時,你是怎樣想的?

二哥瞪了我一眼，說,當時在兩個大人面前,我有一種懷才不遇的感覺。我不能對大人說什麼，只好用眼盯你。

他還說,以前,大人總表揚你學習成績好。我心理不平衡,就在心裡自己表揚自己:我撈蝦比森林強!現在可糟糕了,大人們說你「書讀得好,還會撈蝦」。他們的言外之意,是說你樣樣比我強.我心裡能好受嗎?

聽了二哥的話，我連連點頭哈腰,說,對不起二哥，我同情你,理解你。

儘管如此,那次期中考試的成績,我還是全年級第一名。確實如此,絕對不是吹牛。當然啦,二哥的學習成績也有進步。我鼓勵他：努力啊二哥,我在前面等著你!後來,小學升初中,我以優秀成績考上了黃岡中學初中部。二哥沒有考上初中,只能回鄉務農。在當時，這是普遍現象。

為這事,我爸爸好高興呀。他破天荒花錢為我做了新衣服。以前，我大部分時間是穿哥哥穿過的半新衣服。

叔叔呢,朝我二哥吼了一陣子,說,你個熊包!以後,森林穿皮鞋,你穿草鞋!森林吃魚吃肉,你吃糠吃苦!

可能他們老兄弟之間也在較勁兒哩。

我要到縣城上中學了。開學那天,我找到了二哥,希望他送我到黃岡中學。二哥沉默著,好一陣子沒吭聲。最後,給我面子,他終於開口了:我今天農活多,沒有時間送你。但是,希望你不要成了書獃子,懶壞了身子。初中畢業了,你還是回來,我們兄弟一起干!我當生產隊長,你當生產隊會計。

聽了這話,我很高興,從心眼兒里佩服二哥的雄心壯志。我說,好!你還是我的好二哥!

記得是我讀初中三年級上學期的時候,二哥破天荒來到黃岡中學找到了我。他還破天荒請我到街上的餐館吃飯。我用奇異的目光上下打量他。只見他是喜不自禁的樣子；是小時候他在長江里撈到了大魚,回家煮熟了,請我吃魚時的樣子Ｓ謔嗆蹺揖拖殘ρ湛?放心大膽地跟隨他到街上，進了餐館。我們重新有了小時候那種「孿生兄弟」的感覺。

實話實說,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上餐館。所以留在我大腦中的印象特別深刻！進了餐館,二哥自豪地、趾高氣揚地說,到樓上雅座!以前我只是在電影里聽見過這種台詞。誰也沒有想到,能在現實生活中聽我二哥說這種非常瀟洒非常豪華的話。久違了的我二哥的英雄主義豪情壯舉,再一次出現在我面前。一時間我彷彿回到了童年。我連連點頭哈腰,說,好好好!

二哥要了三菜一湯。這在我看來,無異於過春節。可是,二哥卻謙遜地說,我們兄弟倆先吃著,如果不夠,我再要。緊接著,二哥要了酒!這可把我鎮住了!我驚訝地問：二哥,你還喝酒?

二哥慈祥地望著我,微笑著說,今天高興嘛,不光我喝，你也要喝。

我也要喝酒？我在心中琢磨,二哥遇到什麼樣的高興事兒了?於是我脫口而出：二哥,難道說,你要娶媳婦了?

二哥甜蜜地笑著,說,嘿嘿,比娶媳婦還美!我當上生產隊的隊長了!

聽了這話,我一點也不感到震驚。當然啦，我也很高興,情真意切地說,祝賀你呀,二哥!這一直是你的奮鬥目標嘛!只是沒有想到,這麼快你就當上了!你是我們公社最年輕有為的生產隊長吧？

快是快了點。但是,我為它付出了多少啊!二哥莊重地說著,激動著,差不多要掉眼淚了。說著說著,他將兩個手伸出來：兄弟,你看看,滿手是繭啦!

過去了一會兒,餐館服務員將菜和酒端上來了。二哥對服務員說,斟酒的事,就不麻煩你了,我親自出馬,為我弟弟斟酒!那時候我比較靈光。我一下子站起來,搶了酒瓶,說,是我為二哥效勞的時候了。二哥幸福地笑了,就將斟酒的事讓給了我。給二哥的杯子斟滿了酒,我就往自己的杯中斟。我想,今天不能不喝酒。如果我不喝,二哥肯定會暴跳如雷!但是,我是個初中生,而且是剛寫了入團申請書的好學生,如果說喝酒、喝成了酒鬼的樣子,影響多不好。怎麼辦?能不能少喝一點?我猶豫片刻,終於下定決心,喝,也喝滿杯!因為我真的是為二哥當了生產隊長而高興!於是,我端起酒杯,很快將拍馬屁的祝酒詞也想好了:我們家終於有人當官了。來!二哥,你為我們家爭光了,小弟敬你一杯!

顯而易見,二哥聽了我的祝酒詞,心裡很舒服。他臉上是躊躇滿志的樣子。只見他一仰脖子,幹了那杯酒。

酒過三巡,二哥就不讓我喝酒了。他說,兄弟,你還是學生,別喝多了。如果喝多了,影響不好。

聽了這話,我對二哥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我想,不知二哥是當了官之後水平提高了?還是水平提高了之後,才當了官的?他考慮問題真的很周到。接下來,二哥趁熱打鐵,跟我說那些從內心深處掏出來的話:兄弟，你要重點學好算術，畢業了,就回家跟我一起干!我當隊長你當會計!現在生產隊的大部分人,是服服帖帖聽我的。只有老會計和他們家族的幾個人,有時唱反調。等你回去當了會計就好了。我們哥兒們心有靈犀，到時候我們領導大伙兒搞好村裡的農業生產,就能得心應手了。

我為二哥描繪的光明燦爛的明天而興奮!我連連說,好好好!事後，我聽說，為了請我喝酒，二哥專門找會計借款了，他只請了我一個人。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一晃就到了放寒假的時候。兩個月前,二哥在酒樓雅座請我喝酒的事,好像發生在昨天。看起來,二哥是個開順風船的角色。也就是說,如果他的日子過得一帆風順,他就對我這個兄弟特別關照。放寒假那天,二哥開著生產隊的拖拉機,專程到黃岡中學來接我。這事在當時是罕見的,是破天荒。叔叔看見我們兄弟倆的關係一天天好了,也笑容滿面。他開玩笑,說我二哥是個「順毛狗」。實際上,我早就看出來了,每當二哥自認為他比我有能耐的時候,他就特別關照我，對我比親兄弟還親。

那時,學生放假后要參加生產隊的勞動,為家裡掙工分。二哥是生產隊長,掙的是最高標準的工分十分。中學生勞動一天的工分標準是六分。放寒假的第二天,二哥就別出心裁地在隊務會上提出,森林是黃岡中學的高才生,寒假期間,讓他擔任生產隊的副會計,協助老會計工作。鄉親們知道,我的性格同二哥不一樣,不會看重會計這個權；再說,只是寒假期間的事,就一致同意了。後來,我才知道,二哥這樣做,是一箭雙鵰:一是奪了老會計的一部分權;二是拴住了我。他想讓我早點輟學,回農村當會計。經過幾年的磨難,二哥今非昔比了,考慮問題是一套一套的,是深謀遠慮的。

寒假的第三天,恰逢人民公社重新調整各生產隊的土地。首先,他們要抽調人員丈量,計算各種形狀地片的面積,然後,重新調整分配。各生產隊的隊長,會計都必須參加這個活動。實際上,我們生產隊的老會計文化程度不高，他只會慢慢騰騰地進行簡單的計算。怎樣計算三角形的面積?怎樣計算多邊形的面積?老會計都不會。鄰村一個生產隊的會計就借幫忙之機,占我們生產隊的便宜。

二哥急中生智,讓老會計回家找我。我學過幾何學；還學了方程式。計算多邊形的面積,對我來說,宛若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我匆匆忙忙趕到現場,不一會就將那些地片的面積計算得一清二楚!將公社的分配方案也搞得清清楚楚。我發現問題后，就嘻嘻哈哈地指出,鄰村的生產隊佔了我們生產隊十六畝地的便宜!二哥繃臉問我,是真的?我指著鄰村生產隊的會計,說,不相信?你問問他!鄰村生產隊的會計馬上紅了臉。

二哥被人糊弄了,惱羞成怒,上前抓緊那個會計的衣領,揮舞著拳頭,咬牙切齒地喊：你好黑的心!你說怎麼辦吧?你再不老實,我就揍死你!

看看我二哥那個樣子吧，完全是以前孩子王的勁頭。

鄰村的那個會計直求饒,說,是我不對,是我不對!我將那十六畝地還給你們!

二哥說,不行!如果要還,你就還二十畝!如果說不,老子就揍死你!

那個會計怕挨揍,連連說,好好好!二十就二十!羊肉爛在肉鍋里,這田地都是公社的,無所謂!

在現場的公社幹部費勁地拉開了他們。大家都批評那個會計,同情我二哥。公社的**對二哥說,要不是你有個好兄弟,我們大家就有可能一直蒙在鼓裡。**說罷,就走到我面前,同我緊緊握手!於是,大家默許了鄰村會計還給我們生產隊二十畝田地的事兒。

這場風波平息了。

二哥回家后,不說話,連連吸煙,像個悶葫蘆。後來,我才知道,他這是在想方案哩!過了幾天,二哥召開生產隊全體社員大會。他已悄無聲息地做通了老會計的思想工作,請老會計將那場風波的來龍去脈講給社員們聽。老會計是個老實人,他自己覺得心中有愧,因此在大會上首先檢討,接下來,把我和二哥說得神乎其神!一時間,會上鴉雀無聲。老會計一說完,會場上嘰嘰喳喳好不熱鬧!

二哥站起來,雙手平伸,往下壓了壓。社員們馬上鴉雀無聲。二哥說,老會計說得很好!下面,請大家討論一下這個事。自由發言,隨便說說。於是乎,有的人說,給森林一點獎勵!

老會計又站起來,說,讓森林當會計吧,他頭腦靈光,年輕有為!

我匆匆忙忙站起來,說,不行不行,我還要上學讀書!

誰也沒有想到,二哥站起來,當著全體社員的面,做我的思想工作。他笑逐顏開,說,上學讀書的目的是什麼?是不是為人民服務?現在,全體社員需要你當會計,你卻說要上學讀書,是不是忘記了讀書的正確目的?

一時間,我猛醒了:難道說,二哥是千方百計要我輟學?於是,我快速開動大腦機器,搜索枯腸!怎麼辦?當著鄉親們的面,我豈能輸給二哥?來個緩兵之計?對!只有緩兵之計了!

心中有了主意,我也笑呵呵地說,好吧,這會計嘛,當就當!還有半年我就初中畢業了，這半年我搞半工半讀,好不好?我用課餘時間協助老會計將生產隊的財務管理好!等拿了畢業證書,我一定回來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二哥不知道這是我的緩兵之計，他大喊一聲,好!接下來，他帶頭鼓掌。鄉親們也跟著鼓掌。二哥緊接著說,有人提議,給森林獎勵。那,給他每天記十分,好不好?他給我們挽救回了二十畝田地呀!很多人喊著,好!

後來呢，臨近初中畢業時，我被空軍選為飛行學員，緊接著,我上了空軍的航空學校。這時,二哥才徹頭徹尾打消了要我當生產隊會計的念頭。接下來，他也不當生產隊長了，應徵入伍，他到海軍部隊當兵了。他給我寫信說，要爭取早點當個排長。我想，這不是又跟我?上了嗎？你瞧這個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