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個人的宗門
秦操埋怨麵館的夥計不長腦袋,這種顯而易見的扯蛋都認不出來。麵館的夥計大為委屈,他說他只是不想打擾了幾位貴客談笑風生的融洽。
最後在眾人炯炯的目光之下,秦操還是認慫墊了錢。一頓飯的事情,他不想鬧大。
只是這份晦氣,他已經結結實實地記在了心裡。
他秦操一向穩中求進,平生信奉的,就是吃一塹長一智。這路見不平一聲吼的騙子,這清新脫俗俠氣盎然的蹭飯,他秦操一定會一個字一個字地記在小本子上,十年不忘。
好不容易結束了工作,秦操一看錶,已經是晚上八點了。他提上包,踏上了回家的路。
護城河水從橋下流過,和夜幕下的黑影融成一片。
而黑影之中,竟隱隱地有歌聲傳出。歌唱得並不好,卻有種蒼勁遼遠的感覺。
秦操走近了看,只見一人拿著段鋼筋,在橋頭打著拍子唱道:
「哈哈嗚呼兮嗚呼嗚呼!誰與我游兮我與誰同。阿呼嗚呼兮唉呼嗚呼!渺渺茫茫兮萬夫不存!我所居兮山峰,我所游兮太空,我所用兮一氣,我所得兮頭顱!用一人兮無萬夫!愛一人兮血嗚呼!」
秦操完全不知道這個人唱的是什麼玩意,只是感覺聲調之中透著古意,像是在遠古的荒漠里歌唱一樣。
又是個怪人。
秦操嘆了一口氣,正要抬腳離開的時候,眼皮卻猛烈地跳了一下。
不,這是同一個怪人!
秦操二話不說,直接衝上去,把歌者拿下了橋頭。歌者顯然沒做防備,一下子就被摁趴在了地上。
「你就是杜非羽?」秦操咬牙切齒,「你想打白條?還極道宗宗主?還嘿嘿?再嘿嘿看啊!」
出乎他意料的是,趴在地上的杜非羽並不做任何反抗。
「你的內心遠比你的外表火熱啊,秦先生。」杜非羽幽幽說道,「你放心,極道宗宗主有債必還。我就是來還錢的。」
而秦操則是更加繃緊了自己的手腕。但話音剛落,他就感覺自己手下一滑,那個年輕人一下子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20塊,一分不少。」
杜非羽拿起一張鈔票,放在了秦操手上。秦操掏出手機照了照,確信是一張真錢。
「我不是騙子,只是忘了帶錢。」杜非羽苦笑道,「我在橋上等了你很久了。」
「所以你不向同事借反倒向我借?」
秦操把20塊錢放進了自己的口袋,他並不打算和這個古怪的傢伙長聊下去。
「因為你是當時唯一沒有安心吃飯的人。」杜非羽回答道。
秦操愣了一下。
「你倒還挺仔細。只是以後這種事情,我看你還是少管的比較好。看那個大媽後來叫人的樣子,你再待久一點,絕對吃不了兜著走。」
「已經吃不了兜著走了。」杜非羽撓了撓頭,笑道,「他們的家屬下午找到了我們工地,然後老闆就讓我捲鋪蓋走人啦。」
「那你怎麼還笑得出來!」秦操對年輕人這副輕飄飄的態度極為不滿。
「我不笑,難道要哭嗎?」杜非羽反問。
秦操說不出話來。
在他眼裡,因為一次衝動丟掉自己的工作,是再可怕不過的事情了。而面前這個年輕人,竟然是這種毫無所謂的態度!
「就算重新發生一次,我也會這樣去做的。」杜非羽說道,「這不是什麼錯事。」
又來了,年輕人幼稚的對錯之辨。秦操想。
成年人的世界,哪有什麼絕對的對錯之分?
「少說這種堂而皇之的傻話了。你當時不也在猶豫嗎?你要是再多想想,就不會吃這次暗虧了。」
「猶豫?不,你可能搞錯了什麼。」杜非羽搖搖頭,「我只是想趕在出手前把東西吃完,不然就浪費了。」
秦操沉默了。
半晌,他終於組織起了新的語言。
「但我作為長輩還是要提醒你一句,踏踏實實地過日子,比什麼都強。吸取了這個教訓,我相信你的下份工作一定會順利不少的。」
可是杜非羽卻好像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仰頭大笑了起來。
這讓秦操很尷尬。
「長輩……對!仔細想來,你的確是我的長輩!」他笑著說,「老氣橫秋得一匹!」
「你有什麼不滿嗎?」
「不……只是突然很想笑。」杜非羽說道,「你可能不知道,這種感覺很複雜。就和我一年前剛剛從福澤石洞里走出來的時候一樣。」
「福澤石洞?」
「極道宗極道峰後山的修鍊之地,現在……你們管它叫黑熊山旅遊風景區。」
杜非羽的眼裡滿是秦操無法理解的風霜。
「我在石洞中煉成了長生境,但大概塵緣未解,還要俗世歷練。當初想著修鍊成功后大濟人間,卻沒想到一眼已萬年,人間不等我……靈脈全斷了,一條都沒留。哈哈,這不再是屬於靈氣的世界了。」
「所以……你是仙俠小說的愛好者?」
杜非羽所說的事情已經超出了秦操的理解範圍,他只能得出這樣的一個結論。
「那是什麼?」杜非羽撓撓頭,「總之,這個世界我無法使用靈氣,我得去找辦法解決……這大概是塵劫的一部分。」
「當然了,也要順帶了解在我入洞后的一萬年間都發生了什麼……不過好像萬年之前的歷史都沒有記載?哈哈,這些都很次要了。畢竟,現在我要討生活。」
「哦。」
秦操聽罷,點點頭。
在他看來,當有個傻子對你說話時,你所要做的,就是完全同意他。
「我開玩笑的。」
杜非羽見狀,用力地笑了一下。
「哈哈。」秦操也乾笑了一聲,「都是唯物主義者,怎麼可以相信牛鬼蛇神的存在!」
杜非羽說的是真話。但秦操自然是當成一個不怎麼好笑的段子在聽。
極道宗宗主與世隔絕萬年,苦修靈氣,在跨越人類壽命的極限出關之後,卻發現這個世界早沒有了靈氣,也已經不需要靈氣。
只剩下已經和常人無異的他,傻子一樣地代表著萬年前就已經不復存在的極道宗。
這樣的黑色幽默,秦操只是勉為其難地聽一聽。
「我對這個社會的理解確實還不夠透徹。你確實是我長輩。」杜非羽躬身朝著秦操拜了一下。
「所以,我是等你來投資的。」
「投資什麼?」秦操警惕地問道。
「投資我。」杜非羽認真地說道。
這怕不是一個新的段子。
秦操又看了看錶,準備離開。
「不,秦先生!請相信我,這一定會是你一生中最穩賺不賠的生意!」
「我不搞天使投資,我也不喜歡到處送錢。」
「你如果願意借錢給我,錢一定會翻成好幾倍賺回來的!你看我飯錢都還給你了!」
「你這個騙人套路十年前就已經用爛了混蛋!」秦操推開了糾纏不休的杜非羽,怒氣沖沖地指責道。
杜非羽嘆了一聲。
「我以為你能夠看到我的價值。」
「你有什麼價值?」
秦操反問。今晚到現在為止,他的耐性已經很出乎自己的意料了。
「你的文憑?」
「沒有。」
「會什麼技能?」
「煉丹和修仙……呃,你不要理解成打架。」
「工作經驗呢?」
「前段時間在工地搬磚。哦,還有攪拌混凝土啊,鋪路啊,再過一段時間大概會開挖掘機了。」
「家裡有礦嗎?」
「沒有。」
「買房了?」
「其實我還在找住的地方。」
「父母做官嗎?」
「我沒見過父母。」
「家裡有親戚當老闆嗎?」
「有一個家人,但不是老闆,也不是人。」
「有飛黃騰達的朋友嗎?同學?」
「極道宗的門人?他們都不知道去哪了。可能早就死了吧。」
「那你有什麼?!」
秦操問不下去了。一方面這些回答太過荒唐,另一方面,要是面前的這個人說的都是真話,那未免也太慘了。
「哦,兩百來塊的現金,一部手機,一張沒有存款的銀行卡……唔,還有最貴的東西,我的道。」
杜非羽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道?
秦操哭笑不得。
「你趕快回家睡覺,吃個飽飯,找個工地上工。花洋市的基建項目挺多,你肯定可以有活乾的。我還趕路。」
他拎著包要走,這次杜非羽沒有攔他,卻只是徑直問道:
「秦先生,你覺得這個世界上有沒有一種聲音,極其微小,卻可以讓許多人都聽見?」
「沒有。」
秦操頭也不回地離去,走了五六米遠,就聽見叮地一聲脆響。很微弱,但秦操卻立刻辨別出來,那是硬幣落地的聲音。
下意識地,他朝著聲音的方向找去,並開始確認自己口袋裡的錢有沒有掉出來。
然後他發現,周圍的路人也在和他做同樣的事情。
「秦先生,我的答案是,有。」杜非羽笑道,「人類的聽力有時候比自己想象的要好太多。」
「你想說什麼?」
「機會的呼喚,只留給有心之人。」
月亮從灰雲之中鑽了出來。
一隻毛色雪白的小狐狸敏捷地從草叢中竄出,叼起方才被擲出的硬幣,然後輕輕地爬上了杜非羽的肩頭。
帶著罕見而迅速的優雅。
這隻小動物應該有著非凡的靈性,因為秦操覺得,它那雙青藍色的眼眸,好像在對著自己微笑。
「介紹一下,這是阿白。她是我的家人。」
「……一隻小狗?」
「不……是雪狐。」杜非羽很尷尬地摸了摸狐狸的尾巴,「你看這裡和狗不一樣的。」
一人一狐淡然地沐浴在月光下,望著遠方的流水。如同萬年之前的橋畔,一隻靈性的狐狸,正陪伴著一個絕世的高人。
只是這高人穿著舊工裝,這靈狐叼著一枚硬幣。
這莫名其妙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不行,在這裡多待一會兒,自己也會變成傻帽,也會相信這貨說不定還真的是什麼修仙小說里的人物。
為了甩脫這個胡攪蠻纏的混蛋,秦操想到了一個辦法。
「好啊,我答應投資。但是有條件。」
「但說無妨。」
「你在三個月內能把這兩百塊變成二十萬,我就承認你。你不是什麼宗主嗎?你最貴的不是『道』嗎?那就讓我看看,你的宗門和你的道,加在一起能賣幾毛錢!」秦操帶著譏諷的語氣說道。
秦操當然算過一遍。按照花洋市的工資標準,像杜非羽這種地位的人,就是在工地里不吃不喝一年,也掙不到這個數目。
生活不是小說。年輕人應該懂得知難而退。
但秦操萬萬沒想到,這招不僅沒有逼退杜非羽,竟然還讓他陷入了沉思。
「……喂,你不會當真了吧?」
杜非羽看了秦操一眼,回答道:
「秦先生,道是不賣的,極道宗也是不賣的。就算整個極道宗僅剩一個人,只要宗主在,極道宗就在。要我說,二十萬元雖然是一筆大數目,但並不是沒有實現的可能。」
「可能?你竟然覺得還有可能?」秦操的態度從輕視變成激動,「別做夢了,社會是很現實的!從來如此,從來沒有變過!」
「你看看你,明明心有期待,卻還要拚命告訴自己說,沒可能的,沒機會的,社會從來如此現實。從來如此,便對嗎?」
這句話徹底觸到了秦操的痛點。他覺得杜非羽其他本事沒有,激怒別人的本事倒是一流。他不由得嘴角上揚:
「好了,我算是弄明白了。我原本還以為你至少是個小偷,或者說是個騙子,但我果然還是高估你了!你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你是個天天想著證道的瘋子!還想要成功?做什麼春秋大夢!」
杜非羽聽著,不怒反笑道:
「哈哈,秦先生,您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我可能冒犯到了您的驕傲。但如果一個人,只是生於平凡、甘於平凡、死於平凡,那他這一生還有什麼可以留下?」
「給我三個月時間,9月15日的時候,我就在這裡等你。既然你只認同成功,那麼我便證明給你看。你有你的驕傲,但我也有我的。」
秦操沒想到,連他自己都有些激動了,年輕人的語氣竟還是不溫不火。這種綿里藏針的感覺,讓他很不適。他扭頭便走,只撇下了一句話:
「你做不到。」
杜非羽遠望著護城河水,並沒有再攔。
因為他的思路早已飛出了這段談話。
他已經在幻想著如何利用商業重振極道宗了。
先建一個叫做極道宗的公司,然後發展分公司,建立品牌,建成集團。要解決就業,還要讓人們的衣食住行都離不開它。當然,這樣的企業一定不只是有錢,它一定有非常閃光的企業文化。這樣的企業文化以後將在各地的頂級商學院作為典型案例,而案例的主角當然就是他,杜非羽,第十二任極道宗宗主。
連那時候新聞報道的標題杜非羽都想好了,題目就叫做《人物訪談:杜非羽和他的道》。
可惜,在他準備走上幻想中的紅毯時,之前一直沉默的雪狐毫不留情地把他拉回了現實。
「宗主,你醒醒。我們今晚住哪?」
「雖然我知道你很驕傲,但是……我們今晚住哪?住哪?」
是冷靜而清澈的女聲。聽著好像一盆冷水澆下來一樣。
「……」
杜非羽愣了數秒,長嘆了一口氣。
「今晚……先睡橋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