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迷霧
「霍姑娘,冒犯了。」胡四娘將手裡的刀放下,往後退一步。
霍水兒即刻被季淵掩在身後,鋒利的劍鋒抵住胡四娘的脖頸,「你最好是有冤。」
他雖為霍水兒身處險境而怒極,但是也尚存理智。
內行看門道,胡四娘的刀根本未開刃,她並非是真的存了殺意。
她不以霍水兒生死相逼,接近護衛眾多的季淵時,恐怕就是一具屍體了。
胡四娘跪在地上,「民婦的確有冤。」
「七年前,並非是夫君縱火,而是有奸人所害。」胡四娘的眼裡儘是切骨恨意,「他們穿著黑色的衣服,儘是蒙著面……」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思緒翻飛,回到了七年前——
那年,胡夫人因為女兒走失而大受打擊,精神不濟,只是沒多久胡家商隊出事,胡老爺壓力倍增。
胡夫人為了家庭,打起精神,正燉了蓮子羹,想寬慰一下在書房忙碌的夫君,卻在門口聽到一個男人冰冷的聲音。
「你如果把東西交出來,你女兒自然能平安歸來。」
胡夫人驟然一聽,自是慌亂得很,手上一松。
裡面的人很是迅速將她扯在地上。
「莫要傷了我的妻子。」胡老爺將胡夫人護在身後,「你們的要求,我應了便是。」
「哼。」那黑衣男子瞧了眼身後的胡夫人,身形裊娜,難掩風流。
「你只要將東西老老實實交出來,你一家自然平安無事。」
「但是——」男子話鋒一轉,「你若再耍小聰明,我便要了你們全家的命。」
「他要你們交的,是什麼東西?」霍水兒出聲詢問道。
胡四娘咬牙道,「這群賊子,是要我老爺交出胡家軟煙羅的紡織法子,還有織繡的針法。」
胡家當年之所以能在金陵城開得風生水起,是因為他家紡織的軟煙羅與單一的色彩不同,流光溢彩,很是好看,再加上綉品活靈活現,發家不久,卻很快就是金陵數一數二的富商。
霍水兒嘆氣,「你們交出去了,卻還是被滅了門?」
「是。」胡四娘的聲音難掩凄涼,「本以為能等到女兒回來一家團聚……那群賊子,言而無信,先是折辱了我,又殺了老爺。」
時至今日,回想起那一夜,胡四娘還是會從噩夢中驚醒,胡家上下幾十口,並上來看望自己的侄兒,均葬身火海。
自己的侄兒才華橫溢,本是要鄉試的。結果……
她捏緊了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天不亡我,他們侮辱我,又毀了我的容貌,以為我無力反抗,只是把我扔在一旁,縱火之後,我不敢亂動,捱到他們走了才敢往外逃。」
季淵面容冷峻,並未動容,故事雖慘,事情卻一碼歸一碼的。
「你雖有冤,又為何劫殺商隊,將自己的仇恨施加於無辜之人?」
這就是了,即便胡四娘說得再可憐,也不可否認這些年陰司在西域犯下的罪孽。
「紡織法被搶,這金陵城卻家家織綉坊都開始紡織流光溢彩軟煙羅。」胡四娘冷笑。
「既然不知誰是主使者,那便是都有罪了。」
漫長的流浪生活已經將胡四娘心裡的仇恨無限放大。
她當年逃出生天,不敢回娘家,很快暈倒在路邊。
幸運的是被一隊走鏢師所救,她在鏢隊里負責做飯,一路西行。
原本想著,隨鏢局跑了這一趟,等風頭過去,也攢了些銀子,自己就能回娘家以圖復仇。
結果一入西域,卻被搶劫。
鏢隊被馬匪所殺,胡四娘和幾個做飯的姑娘被擄掠回馬匪的據點,其間發生了何事,她不必再提,霍水兒和季淵都明白。
「可能老天爺戲弄我許久,自己也都不忍心。」胡四娘冷笑,「那群馬匪劫了往龜茲去的一行舞娘。」
「有了貌美妖嬈的舞娘,我反而少受許多折磨。」
那群舞娘里有個極為貌美的,也很有本事,哄得馬匪很開心。
她人很好,常常護著胡四娘,胡四娘也不再常常挨打。
那段時間,馬匪活動很頻繁,常常劫掠商隊,搶來些綾羅綢緞或者金銀首飾供舞娘們穿戴享受。
並非是這些馬匪多麼得武藝高強,而是茫茫沙漠,他們藉助自己熟悉地形,了解氣候,常常買伏擊商隊,因此成功率極高。
「朝廷曾經想派兵殲滅一股流賊,結果那股流賊被陰司所滅。」
「那個時候還沒有陰司的名號……」胡四娘低頭一笑,「不過是有幾個舞娘染了花柳病,一個傳一個的,那群馬匪便都死了。」
全身潰爛,白骨暴於沙野。
霍水兒微微皺眉,那胡四娘是如何得以倖存的?
「可能是上天眷顧,我才能活下來。」胡四娘似乎知道霍水兒的疑惑。
「我拿著部分金銀財物進了龜茲城。」
胡四娘剛進龜茲就被胡商盯上,被搶光了錢財當作奴隸使喚。
她在龜茲的地下賭場學會了一些簡單的防身術,也學會了殺人……
雖然面容已毀,但她身材豐腴,皮膚白皙,掩上面紗也似是美人,因此霍水兒一開始以為她姿容不錯。
隨後她被當作物件賤賣給了一個中原的商人,同行的是數十個和她一樣的女奴隸。
出了龜茲城。命運的齒輪再一次開始轉動。曾經的弱者,也成為了拿起屠刀的兇手。
「我和那十幾個奴隸,暗自串通,給他們的吃食里下了點東西。」胡四娘笑的花枝亂顫,眼裡都是猩紅色的光。
「你們殺了人,落草為寇,開始搶劫來往西域和龜茲的商隊。」
霍水兒嘆了口氣,曾經的受害者成為了兇手,究竟是誰的錯?
如果不是有人見財起意,胡家不會被滅門。
胡四娘僥倖逃出生天又差點命喪西域。而龜茲城外之所以如此兇險,原因複雜。
一是因為西域聯軍時常派小股部隊偽裝成流寇,騷擾進攻龜茲城內的大夏守軍。
龜茲城主將葉老將軍年事已高,主張將大量兵力囤積城內,只安排輕騎巡邏。
二來,龜茲與大夏最近的城邦也是相隔茫茫黃沙,中間地帶兵力分散,沙漠中天氣變幻莫測,自然成了犯罪搶劫的集中地。
可是即便是兇險萬分,大夏每年去往龜茲的商隊也是只多不少。
只因西域缺乏絲綢茶葉,龜茲儼然是西域其他城邦和大夏的通商之地,極為繁華,往往商品都能賣出極高的價錢。
季淵不是不知道西域的情況,沉痾已久,總是要治的,只是要慢慢來罷了。
霍水兒收回思緒,看著伏在地上的女子,「你找殿下,所求何事?」
「民婦的妹妹綰綰在江南活動時,曾撿到一塊令牌。」胡四娘拿出一塊鐵制令牌,上面畫著獨特的花紋。
季淵眼力極好,「威遠侯府的府徽。」
「正是。」胡四娘跪在地上,「民婦的妹妹是在救一群被拐的孩子時撿到的令牌。」
「她懷疑……」胡四娘眼裡劃過一道堅毅,「她懷疑京城裡的威遠侯府暗中拐賣容色極好的女童,綰綰一路往京城去,線索卻斷了。」
綰綰在流落西域以前,是罪臣之女,她的父親被牽連進了一次科舉舞弊案,身首異處。
此番追查到京城,只覺得當今重用奸臣,怒急攻心,便出了那次行刺事件。
胡四娘的眼底均是心痛,「聽聞太子殿下幾月前能力排眾議進諫陛下斬了那勛國公。」
勛國公倒台,震驚朝野,也震驚了天下人。
胡四娘第一次對復仇有了信心,她一人之力難以查清真相。
可是這江南官場恐怕也沒人可以幫她,每一任江南巡撫,哪一個不是如同泥牛入海,自身難保?
江南的吏治就像一潭深水,表面看起來平靜無波,水面下儘是渾濁不堪的泥沙和浪潮。
官官相護,官商勾結實在是難以釐清。
既然這大夏終於有人敢治這些世家大族,門閥豪庭,她便要將當年之事今日之仇一併算清。
胡四娘抬首,剛好撞入霍水兒如水的眸子,她撇開眼,繼續道,「不知今日殿下可能徹查拐賣之事,還江南百姓一個公道?」
「此為民婦所求之事一。」胡四娘頓了頓,「所求之事二,是希望殿下徹查陳家商業,民婦懷疑七年前的滅門慘案是陳家所為。」
「七年前,陳家還沒有做絲綢生意。」季淵還記得來江南之前,看過的陳家相關資料。
陳家豪富是幾代積累,雖然子孫都不愛讀書,但是也沒有肆意揮霍家中財富。
胡家滅門前,陳家還沒有做絲綢生意,那場大火后一兩年,陳家才開始涉足此業。
可是短短几年,陳家已經是金陵絲綢巨頭。甚至因為他家涉足行當廣,隱隱有金陵商業巨頭的意思了。這也是季淵要在初到金陵就會會陳老爺的原因。
「但是我記得那個黑衣人的聲音,還有他手上的印記。」胡四娘垂下眼瞼,她這輩子都不可能忘記那個人的聲音。
「與陳家總管陳四極為相似。」
「我也不想懷疑陳家。」胡四娘的指尖狠狠嵌入肉里。
「畢竟陳家公子和我侄兒是同窗好友,關係很是不錯。」濃密的睫毛像是一把小小的蒲扇,投下一片陰影。
「陳貴和你侄兒是同窗好友?」
「是。」胡四娘點了點頭,「他們以前是極要好的,陳公子常去家裡尋他,也會宴請他去陳家做客。他說陳老爺待他極寬宏,勉勵他們一起上進。」
至少這些年,念著侄兒的情分,胡四娘從未劫殺過陳家的商隊。
「第三件事,我想太子殿下會感興趣的。」胡四娘心裡有了些許底氣,「我觀察江南幾年,發現每一任巡撫都很難留滿任期,要麼暴病,要麼被撤職查辦。」
「江南吏治不清,已不是一日之事了。」
季淵心裡清楚,自己的父皇並不是有才幹的君王。祖父在時尚且海晏河清,今日大夏卻可以說是外表花團錦簇,內里腐敗不堪的樣子了。
「只要殿下肯出手,民婦願意將江南官場部分貪污腐敗的官員名單上呈殿下。」
胡四娘沒有一天忘了家仇,她汲汲營營幾年,為了查當年之事,派人搜集線索無果,卻無意發現了許多江南官員勾結腐敗的證據。
季淵已經收起了手裡的劍,他也在查吏治,如果有胡四娘的名單相助,確實能事半功倍。
更何況,即便沒有這份名單,他也想將拐賣幼童的罪犯繩之以法。
大夏應該是讓百姓安居樂業的大夏,而不是一些人為了私慾就能肆意犯罪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