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野夫每次從外面回來,賓嘉都把燒好的熱水盛在木盆里放在野夫的腳邊。當野夫把冰冷的雙腳放在溫熱的水中,那股溫熱的感覺會順著雙腳暖到他的心裡。這時野夫會抬起眼睛去尋找賓嘉。賓嘉正睜著一雙黑黑的眼睛脈脈地望著自己。野夫的心就動一動,頃刻便覺得一股家庭的溫馨和幸福包裹了他,讓他渾身上下都暖暖的。自從父母去世,已經好久沒有體會到這種溫情了。當他的目光緩緩地從小屋裡游移到窗口,透過窗口望見川雄和知野住的那間木屋時,他的心陡然打了一個冷顫。這時他又清醒地意識到目前的處境,心一下子似被拖到了窗外的冰天雪地里,縮成一團。野夫悵悵地望著窗外的寒風和飛雪,獃獃怔征地坐著。不知什麼時候,賓嘉已為自己倒掉了水,擦乾自己的雙腳,直到賓嘉把被子鋪在了溫熱的火炕上,他才恍過神來。
天很暗,遠方的山風在呼嘯著。小屋裡的爐火一明一滅地撲閃著。野夫躺在賓嘉的身旁,嗅著那股既熟悉又陌生帶著山野女人特有的氣息時,他想起了家鄉廣島,他久久睡不著。賓嘉也睡不著,睜著一雙眼睛,撲閃撲閃地望著自己。野夫的眼前又閃現出新婚之夜的轉天早晨,掛在樹梢上的那條白床單。那一次野夫望著白床單的鮮艷血跡,他想起了廣島盛開的櫻花。野夫不懂鄂倫春人為什麼要把這件東西掛在眾人面前,但有一點他懂了,賓嘉已經把整個身心完整地給了他。意識到這些,便有一股巨大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不停地在心裡翻騰著。不知為什麼,他一望見那白床單就想哭,哭給在廣島已逝去的爹娘。
這麼多天了,雖然他不能和賓嘉在語言上交流,每當夜晚降臨時,他和賓嘉躺在溫熱的炕上,借著一明一滅的爐火,四目相視,久久又永恆地交流著。他每次望見賓嘉那雙幽幽的眸子,自己的目光順著賓嘉的眸子看到了那顆真誠的心在搏跳。這時他又想到自己是個日本人,被一個中國姑娘這麼愛著,心裡就不是個味。他的雙手在自己的渾身上下摸索著,他有些恨自己,恨自己配不上賓嘉。想到這,他就去掐自己的皮肉,直到疼得渾身顫抖起來,只有這樣,他的那顆心才平靜一些。更多的夜晚,他大睜著雙眼,聽著賓嘉微鼾,想著廣島,想著賓嘉。
一晃,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什麼時候,野夫發現賓嘉的小腹在悄悄地隆起,起初他並沒有在意。直到有一天,他的一隻手搭在賓嘉的小腹上,感到那腹腔里正有一個活潑的東西在動,猛然,他的渾身一陣顫慄,他終於明白這一切時,他一下子抱緊了賓嘉的身子,嚶嚶地哭了,嘴裡一遍遍地喃喃道:「我有孩子了,野夫有孩子了。」賓嘉也伸出一雙結實的手摟緊野夫,兩個人就那麼長時間久久地擁在一起。
川雄、知野白天隨著格愣一家去狩獵,幾個人走在茫茫的雪野中,轉了一片山林又一片山林。更多的時候,川雄和知野都會隨在後面,用目光去望那看不到盡頭的雪山雪嶺。自從那一次在風雪之夜逃出小屋,他們在雪野里狂奔,後來發現已經迷路了時,再也走不動了,他們這才感到走出野蔥嶺已經很困難了,就是走出野蔥嶺還往哪裡走呢?他們自己也不清楚。格愣一家人從雪地里救了他們,他們才真實地覺得在野蔥嶺是安全的。他們暫時和外面的世界隔絕起來,心裡清靜了許多。整天不用再去殺人了,也不會被人殺了,他們有些慶幸自己逃出來。更多的時候,他們覺得孤獨,這種孤獨愈發地使他們思念廣島,思念親人。川雄和知野覺得這兒千好、萬好也不屬於自己。人在這裡,心卻飄回了廣島。每次出來狩獵,兩個人都不由自主地去望那山、那嶺,想象著這山這嶺到底有多遠,每次都留心記下自己走過的山嶺。想象著有朝一日走出野蔥嶺。有幾次,他們坐在雪地上休息,川雄用手比劃著問過格愣到大山外面的路線。格愣明白了那手勢便又用眼睛去瞟野夫,這時野夫不敢去望那目光,也不敢望川雄和知野,低垂著頭望眼前的雪地。格愣收回目光,嘆口氣,再望一眼川雄和知野,很快地用一根樹枝在雪地上劃出一條長長的曲線,兩個人望著地上的雪線明白了,知道走出山外的路很遠,也很難走。兩個人抬起頭再望遠方的雪山雪嶺時,目光就暗淡了許多。知野眼前又閃現出那張憂鬱蒼白的少女的臉。
夜晚的時候,川雄和知野沉默地坐在小屋裡,望著窗外,遠天有三兩顆寒星一閃一閃地醒著。兩個人誰也不說話,望著遠方,想著遠方。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當兩個人收回目光時,望見了對面的山嶺,山嶺上的雪地里埋著四郎,兩個人的眼裡就熱了。川雄先對著山坡跪下去,知野也跪下去,兩個人就那麼久久地跪著。他們一起又想到打傷四郎叫橫路的那個傢伙,牙齒便咬得「嘎嘎」響。他們又想到了他們押運軍火的這些人,不是被游擊隊打死,就是回去被聯隊執行軍法了,橫路一定不會活著了,他們憎恨橫路的心就顛抖了一下,不知為誰,淚水又悄悄地流了下來。
很晚了,兩個人才睡去,幾乎每天夜裡,知野都要被川雄的夢語喚醒幾次。川雄每天在夢裡都要呼喊杏子的名字。知野在夜深人靜時,聽著遠方傳來的野獸怪叫聲,聽著川雄的囈語,渾身止不住地哆嗦著。他竟有些害怕這黑暗,他望著這黑夜,便又想到了那個斜眼少佐——
他們每到一個地方住下來,就有兩輛帶篷布的卡車,拉來一些日本女人。每次分享這些女人的都是少佐這些軍官。每次卡車來,知野都要被派去站崗。那一次,知野看到篷布車裡走下來一個十七八歲穿和服的少女,少女的臉蒼白而又憂鬱,目光暗淡散亂,似什麼也沒看見,異常麻木地從車上走下來。知野盯緊少女的眼睛,那眼裡有哀怨也有淚水。就在少女從車上走下來,轉過身時,知野看見那少女的目光不經意地和自己的目光對視了一下。兩雙目光對視在一起的時候,知野感到少女的目光哆嗦了一下。很快,少女便垂下頭,隨在眾多女人的後面走了,他分明看見,那少女被斜眼少佐領進了自己的房間。當時,知野的心裡沉了一下,不知為什麼,他怎麼也忘不下那少女那雙憂鬱的目光和臉。目光不時地去瞅少佐的房間,很快,少佐的房間燈熄了。他的眼前再一次出現自己躺在少佐的床上時,少佐那雙雞爪子一樣的手……他開始恨那個斜眼少佐。那一夜,他交完崗。一夜也沒有睡著,眼前不停地閃現出少女那張蒼白的臉,和那雙目光。
天亮了,女人們坐上卡車又要走了。知野知道她們還要趕到其他聯隊去。卡車停在院子里,所有的日本兵,都自覺地走過來,圍在兩輛卡車旁,望著這些穿和服的女人。他們望見了這些女人,心裡就覺得和家鄉親近了許多。然後默默地目送著這些表情麻木的日本女人被車拉走。知野又望見了那個臉色蒼白的少女。他盯著那少女的一舉一動,少女來到卡車旁,少女一雙纖細的手搭在了車幫上,少女爬上了卡車……這一切無不牽動他的心。有一次,少女在登車時,腳下一軟,少女跌坐在了地上,他清晰地聽見少女叫了一聲。他站得離那少女很近,這時他望見了少女那雙慌亂的目光,少女想站起來,可努了幾次力也沒能站起來。他鼓足勇氣走過去,扶起了少女。他聞到了少女身上一股陌生的氣味。那氣味讓他的心顫抖了幾下。還沒等他恍過神來,這時走過來斜眼少佐,少佐望定他,斜眼裡流出淫邪的笑意,伸出手在他臉上捏了一下,只輕輕一下,便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耳光扇過來。他搖晃了一下,只覺得滿眼金星,他扶著少女的手鬆開了,鼻子里流出粘膩膩的東西。這時斜眼少佐照準那少女的肚子踢了一腳,少女哀嚎一聲,少佐彎下腰提起少女的兩隻耳朵,少女不住地叫著。這時斜眼少佐望著他道:「你也想女人了?」然後丟下那少女揚長而去。少女被兩個年歲稍長一些的女人扶上了車。少女淚流滿面,一直望著他,他獃獃地立在那望著少女,直到卡車遠去。
從那以後,他再也忘不了那少女的影子,他每次想起少女,少女都是哀怨凄涼地用目光望著自己。他恨斜限少佐,他每次看見斜眼少佐渾身就顫抖個不停,咬緊牙關,恨不能撲上去把少佐撕碎。
在卡車長時間不來聯隊時,斜眼少佐經常把他叫到房間去,剝光他的衣服,用那雙雞爪子一樣的手一遍遍在他身上移動。他渾身抖顫著,他睜大眼睛,望著少佐掛在牆上的槍。他幾次幻覺中,自己躍起,摘下槍向少佐射擊,少佐在他的槍聲中應聲躺下。可是他沒有那種勇氣,只是顫抖著,他想到了死。有很多次,他想象著那少女在少佐的一雙雞爪子一樣手下的情形,他真想為自己、為那少女大哭一場。
望著卡車來,他又怕卡車來。他盼卡車來,自己就能看見那少女了。他怕卡車來,怕少女走進少佐的房間,一想到這些,他的心就要撕裂了。他每次聽見卡車聲,他的渾身就忍不住一遍遍地顫抖。然後他走出去,望著一個個從車上走下來的女人。他又望見了那少女,少女的目光也在人叢中尋找著,終於和他的目光相遇在一處,再也挪不開了。他在這一瞬間,就似被子彈擊中了,木然地僵在那。直到少女的身影消失在少佐的房間里。他望著少佐的房間,渾身烈焰似地燒著,他想衝進去,打死少佐,救出那少女。而每次他都沒有那種勇氣,只是木然地戳在那。
少女又坐著卡車走了,他的心也隨著走了。從此,他的生活里多了份內容。愛和恨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