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標§】第八十五章 星復南宮逼紫微

【1標§】第八十五章 星復南宮逼紫微

四月,肅宗依然病勢沉篤。

四月二日,下詔令太子李豫監國。

沈珍珠雖已近臨產,但暗地觀察宮中內侍、宮女,個個謹言慎行,除人盡皆知的心腹親信,皆對張皇后與李豫不偏不倚,政局之微妙僅從宮中諸人身上,都可見一斑,更勿談朝廷上那些圓滑世故的大臣——此際形勢不明,坐山觀虎鬥本是最佳選擇。她常在午夜忽然驚醒,緊張得無法喘息,李豫多次附耳溫言而篤定的勸慰她:「絕不會有事,信我,所有的事情,我都已經部署妥當。」有時也會輕聲謔道:「皇后之位,不過是正朝你招手罷了。」

她不是不信他。他愈是沉穩,不動聲色,便愈有驚人後著。然而她還是覺得山雨欲來未來,一切未成定數,身體與心理都恰如繃緊的弓弦,隨時可能崩裂。

初五日,沈珍珠方起床梳洗畢,便有內侍上前通傳道:「太上皇有請太子妃娘娘。」

是「請」而不是「召」,沈珍珠仔細地瞧了這前來通傳的內侍一眼,高力士已被流放至巫州,玄宗身邊貼身親近的內侍寥寥無幾,均是跟隨左右十年以上的,這名內侍正是其中一名。李豫早已叮囑她這些日子不能隨意出宮行走,然而召見她的是太上皇,她怎能不去。

方出宮門,嚴明閃身出來,揖禮道:「某侍奉娘娘出宮。」沈珍珠微笑點頭。

玄宗回長安后,本居太極宮甘露殿,后遷居興慶宮。由延喜門出東宮,過興永、興安、永嘉三坊,行了一個多時辰,肩輿進入興慶宮,至興慶門下肩輿,此際沈珍珠身子已十分笨重,扶著宮女的手,步行一炷香時間,屏退宮女,獨自踏入南熏殿。

南熏殿已經顯露出灰敗破舊,黃銅瓦片黯淡了色彩,四面空蕩無人,原本紫紅的垂幔因著日久未更替,積灰成塵,成了深褐色,兀自迎風招展著。曾幾何時,這裡繁花似錦,貴妃輕捻荔枝,緩歌曼舞。

「你來了。」垂幔后透出蒼老的聲音,一隻乾枯的手分開紗幔,玄宗佝僂著腰慢慢走出來,他沒有戴冠,白髮禿落,比前幾個月沈珍珠看望他時,又顯老態幾分,沈珍珠不由心頭一酸。玄宗看了沈珍珠一眼,搖手道:「你都這副模樣了啊,免禮,自己坐下罷。」走到龍椅前坐下,嘿嘿朝天笑了幾下,說道:「現下宮中太亂,朕還以為你不敢出宮來看朕啦!」

沈珍珠坐下笑答:「只要是陛下召喚,珍珠豈能敢辭?」

玄宗審視般看她,「你不怕有人冒朕名義將你劫持?要知你現在炙手可熱,俶兒固然將你守得嚴謹,皇后卻是時刻想將你握在手心,你可是足抵千軍萬馬的法寶。」姜果然是老的辣,沈珍珠暗自欽佩,太上皇雖孤守興慶宮,卻對宮中形勢了如指掌,那些老宮人中,恐怕還有不少忠心舊主,暗充耳目。也正顧慮這一點,肅宗和皇后才會逼迫玄宗遷居,流放高力士吧,畢竟是深自忌憚的。她淡雅一笑,答道:「因為陛下是說『請』珍珠,並非是『召』。」

「哦,」玄宗咳嗽半聲,「不過是朕的口誤,難道你還能體出什麼玄機不成?」

沈珍珠欠身答:「正是陛下從不對臣子們說『請』,若要假冒陛下名義,必會說『召』,所以珍珠來了。況且,無論如何,若有人想對珍珠不利,也絕不敢在光天化日下動手,落人口實。」

玄宗點頭,「好,好」,忽的嘆氣道:「你倒是常來看朕這過氣之人,唯有俶兒,從來沒有來過。」仰首望著頭頂黯淡的黃銅瓦片,嘆息連連,「朕有些想他了。」

「俶,他是近鄉情怯,」沈珍珠低聲,「當年是他……以致貴妃娘娘魂斷馬嵬坡,以致陛下現下孤孓悲傷,他是不敢面對陛下而已。」

「你們都錯了。」玄宗依舊望天,自言自語般,「你們都以為朕現今是為玉環難過,其實不是——」沈珍珠微微抬頭,玉環,乃是楊貴妃小字。

玄宗說:「朕這一生,只為一個女子動心動情,她,不是玉環。」

天下人都知曉貴妃寵冠六宮,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盛名也好,罵名也罷,都將流傳千古。然而玄宗竟然在此時說,他所愛的,不是她。天下最大的秘密,恐怕莫過於此。

「朕此生傾心相許的,唯有惠妃。只可惜,她姓武,天下人都不答應,她做不成皇后。」玄宗淡然說道。

竟是武惠妃。

沈珍珠來長安時,武惠妃早已薨逝。嫁與李俶后,楊貴妃正聖眷隆厚,武惠妃彷彿是宮中禁忌,極少有人談論,故而她對惠妃知之甚少,唯知惠妃是則天武后的侄孫女、恆安王武攸止之女,生壽王瑁、盛王琦、咸宜公主和太華公主,開元二十五年,惠妃與李林甫構陷太子瑛、鄂王瑤、光王琚,竟令玄宗廢三王為庶人並賜死,未過多久武惠妃亦因病薨逝。

玄宗繼續說道:「她想做皇后,可是朕做不到,所以明知她構陷我的三個孩兒,朕也由她去。她還是嚇壞了,一病不起,這樣早早的就去了。」深深嘆口氣,滿懷惆悵,「至於玉環,不過是長相酷肖她,朕不顧一切將她搶來,看著玉環,就像日日看著她尚在人間。朕身為天子,卻只能讓心愛女子為妾,是朕有負於她,可是身為天子,也不能率性而為,棄萬民心意不顧。」

「所以,玉環她曾求朕立她為後,朕不能答應。她楊氏一門權傾朝野,朕豈能不知?朕扶持楊氏,不過是讓楊氏與李林甫、安碌山相互克制。此外,有些東西,朕也不能不用心考慮。當年你與貴妃的外甥女同時入選廣平王嫡妃之位,最後,你被納為嫡妃,崔氏女兒僅為孺人,常人都道是太子一力爭取,你可知,內中真相究竟如何?」

沈珍珠聽玄宗述說往事,沉湎其中,忽地聽到說至自己,不禁大驚站起直望玄宗。

玄宗不動聲色,語調平緩,「那是朕的決定。朕絕不會讓楊家之人做朕的正牌孫媳,楊家如此坐大,必將尾大不掉,此乃帝王大忌。可惜朕還是太重玉環,哦,不是,應當是惠妃,令天下失心,更看錯安碌山那白眼狼,竟讓他起兵謀反,大唐江山幾乎毀於一旦,朕真乃罪人,不知如何面對高祖太宗……」他反悟其身,沉思容斂。

沈珍珠往常看望玄宗,不過是家常緒話,從沒聽他說過這麼多話,也從沒想到他會對她說出這麼多的隱秘,震撼同時,一顆心也怦怦亂跳,覺得今日情形奇怪,玄宗恐怕另有深意。

卻聽玄宗慈愛的對她說道:「你素來聰明絕頂,今日朕對你說了這麼多,你可明白了?」

沈珍珠怔了怔,不明其意。

玄宗道:「你本是個極好的孩子,從當年在此殿中朕第一眼看見你,便喜歡上你,也一力撮合,讓俶兒也能喜歡你,冷落崔氏孺人。然而,朕沒有料到,俶兒竟對你如此上心,比朕之當年對惠妃,有過之而無不及。俶兒從來決斷果敢,隱忍多謀,這番與皇后暗鬥,必能勝出。他定會立你為後,可是,你曾落叛賊之手,也曾四方飄零,朝中上下多有議論,你怎堪為後?這尚是小事,君王可寵幸萬千女人,卻不能獨愛一人,否則必會慾令智昏,於國於家,百害而無一利,朕便是最大的前車之鑒。俶兒之材,可為大唐中興良主,朕必須為他作一決斷。」

沈珍珠明白了,她一點一點抬起頭,極力笑道:「陛下,其實無需您做決斷。」她也不能再活多久。

玄宗似乎沒有聽到,只接著說道:「所以無論怎樣,你不要怪朕。你放心,俶兒絕不會輸。」說到這裡,輕輕擊掌。

由殿旁角門閃出一人,尖著嗓子朝玄宗揖禮:「奴婢替皇後娘娘謝過太上皇!」沈珍珠定睛一瞧,竟是李輔國!

玄宗朝沈珍珠揮手,「你隨他們去吧,勿要怪朕。」李輔國朝身後揚手,頓時閃出兩名身強力壯侍衛,李輔國恭身對沈珍珠道:「娘娘,請——」

沈珍珠毫不猶豫轉身,朝李輔國走去,玄宗當年對親生兒子尚能下手取命,此時怎會顧忌她腹中胎兒?將她交予皇後手中,必是用來威脅李豫,無論能否成功挾制李豫,她懷孕之身皆難以承受這樣的折騰,多半九死一生。她此際若大呼救命,嚴明遠在殿外,未必能救出她,說不定還會危及胎兒,現在唯有她自己,方能設法保全腹中孩兒。

李輔國再一揚手,一內侍端著一盅酒奉與玄宗,李輔國賠笑道:「這是皇後娘娘孝敬太上皇的,夜郎國方進貢的美酒,請太上皇慢慢享用。」玄宗淡淡的看那盅酒,目光停留片刻,道:「朕知道了,你等皆退下吧。」

沈珍珠被看押著朝興慶宮側門走,出廣禮門,已有肩輿侯備,李輔國諂笑著說:「娘娘請上轎。」沈珍珠冷冷看他,正欲上轎,忽聽興慶宮「錚」一聲清越鐘鳴,接著再「錚——」連鳴三下,沈珍珠立在當地,一時竟呆住——宮鼓連鳴四下,一短三長,正是皇帝駕崩喪鐘。她轉身怒指李輔國,氣息急促:「你,你們!太上皇……」

李輔國恭身尖笑:「上皇老邁,今日晏駕亦屬高壽。」

沈珍珠一陣暈眩,李輔國忙上前支撐住,道:「娘娘保重。」沈珍珠定定身形,揚手過去,「啪」的一掌擊至李輔國面上。李輔國後退兩步,撫著臉,已是極怒,好不容易忍住不發作,冷哼道:「娘娘好生厲害,老奴記下了。」倒也沒對她怎樣,招手讓兩名侍衛將沈珍珠雙手捆住,嘴中塞了毛巾,強扶坐入肩輿中。

肩輿抬著她不停歇,從帷簾的隙縫中她看到,自己已被抬入大明宮,由側旁小道繞過紫宸正殿,被半拉半扶著下肩輿,取了她口中毛巾,推入紫宸殿後一間小小房舍。

沈珍珠腳下踉嗆,尚未站穩,聽得角落裡有人驚呼:「沈姐姐,你怎麼也被抓來了!」室中有些黑暗,沈珍珠暫未適應,循聲往那個角落慢慢走去,低頭仔細一看,竟是張涵若,面有污跡,衣裳上四處是利刃划痕,手足被極粗的繩索捆得牢牢的,綣在角落中無法動彈,想是顧忌其會武藝,怕她逃脫。

沈珍珠省過玄宗對她說的話,簡略的將如何被李輔國捉來經過一一說了。張涵若憤恨罵道:「這個閹狗!我家的兵馬全被他害了!」沈珍珠驚問究里。張涵若道:「昨日殿下與我商討,要我集齊張氏兵馬,若皇後有異動,由林洪調配,殺入內宮清君側。可昨晚我出宮與一眾將領會面時,竟被李輔國知曉,率兵將我們團團圍住,指我等造反。林將軍為護我突圍,被亂箭射死,其他大部分將領捉的被捉,殺的被殺。我也被他們活捉。」說到這裡,悲戚不已,尤其林洪將軍隨她征戰多年,情誼尤深,如同兄妹。

沈珍珠艱難的滑下身子,坐到張涵若身側,無語是最好的慰藉。

沉靜良久,沈珍珠方開口說道:「涵若,你一定很怨我吧。」

張涵若側首看她一眼,轉過臉,努力閉眼,又強自睜目,頓挫有力的說道:「不是怨,是恨。既生瑜,何生亮。是這樣的恨,你明白嗎?」

沈珍珠緩緩重複:「既生亮,何生瑜。」幽幽嘆息。

「我一直以為,殿下可以將你忘卻,我可以代替你,」張涵若語氣和緩下來,語調如入夢境般迷離,「他從前那樣寵我,我以為,他待你也不過那般。可在你回宮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錯了,一切都錯了——你看你的眼神,是我做夢也不敢想的。他從來沒有這般看過我,甚至,在你回宮后,幾乎沒有正眼瞧過我,連眼角的餘光也吝惜分我一成半成。」

「可你還是這樣肯幫他,涵若,你能為他做的許多事,我是做不了的。」

張涵若苦笑:「因為我無法控制自己,我能做的,我都做了。至於你,沈姐姐,你可知道,殿下從來不需要你幫他做什麼,他需要的,不過是你在他身側,與他相伴。這,或許就是你和我,之於他的分別。沈姐姐,你確實樣樣都好,可我就是不明白,我又有哪一樣稍遜於你。」

「他需要的,不過是你在他身側,與他相伴。」沈珍珠心念大動。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連張涵若都能看清看明的東西,為何她一直無法理解,執意以為有助於他,方是有利於他。為了這,她錯過了多少?

她發怔半晌,才說道:「涵若,沒想到你我姐妹,在此時此地,方能敞開心胸。既生瑜,何生亮,若有一日,諸葛孔明不存於世,那周瑜便不會再發出這樣的哀嘆了。」

張涵若愣了下,「沈姐姐,你的話是何意?」

沈珍珠笑笑,正待說話,聽得房門「咯」的一響,陽光射入房中,光線大亮,一群人簇擁著張皇后與李輔國走了進來。張皇后發簪金鳳,走近俯下身看沈珍珠與張涵若二人,髮髻上的簪佩珠飾悉索作響,嘴角含著得意的微笑,對李輔國說:「你辦事果真牢靠,有她們二人在,事情已經成了一半。」李輔國眉開眼笑:「是皇後娘娘智者千慮,有統御天下之才。老奴不過鞍前馬後效犬馬之勞而已。」張涵若怒從心起,張口欲罵,李輔國一招手,兩名侍衛上來,又用毛巾堵住二人的嘴。

張皇后帶著笑意的微「哼」聲,道:「李大人,你是越來越會說話了。」揚聲朝外喚道:「程元振!」

程元振在室外高聲答「喏」。沈珍珠聽在耳中,雖早知程元振已投靠張皇后,仍禁不住心中惋惜,程元振這樣的人才,似乎不該如此,可權勢誘人,許多事也難說。

張皇后令道:「你速去東宮傳話,道皇上病情危殆,令太子火速至紫宸殿。」

李輔國插言:「太子一向謹慎,若發覺有異,不肯來?——」眼角溜滑滑的在沈珍珠與張涵若身上穿梭。

張皇后冷笑,「程元振,你自然要捎帶提醒一句太子殿下,他的兩位妃子,可都在紫宸殿中翹首等待他。」

李輔國又道:「這可是將話挑明了,若他還是不肯來呢?」

張皇后又曲下身子,嘴角上挑,看看沈珍珠,又看看張涵若,「那便只能先奉上她們其中一位的頭顱了。李大人,你看,到時是先向哪個下手呢?」

李輔國面色微微一白,指向張涵若道:「自然是先從良娣開刀,至於太子妃嘛,身懷龍種,還是留著後手吧。」

張皇后哈哈長笑,「好,就這樣!」問:「紫宸殿中都預備好了?」

李輔國笑道:「萬無一失,只等太子一來——」做了個以刀砍下的手勢。

張皇后滿意地點頭,又問:「越王到了沒有?」

李輔國道:「已在路上,馬上就到了。」

張皇后不屑的「哼」道:「真是膽小怯懦,磨磨蹭蹭,這樣久還沒有至。」

李輔國賠笑,「這可不正好,待他登上帝位,天下大事都可但憑娘娘做主。」

張皇后想了想,覺得極對,道:「也罷,算我替他操心一番。帶她們二人到前殿去吧!」自有侍衛上前,半拖半拉將沈珍珠與張涵若帶出房間。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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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后妃傳珍珠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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