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一章
最近這幾天,簡南找過阿蠻好幾次,上班前,下班后。
國際獸疫局的通行證批下來后,他們又去了幾次血湖,官方都是白天出門,基本不會遇到偷獵人。
但是毒蛇猛獸還在,之前擺好的獵人陷阱也都還沒拿走。
為了一行人的安全,他們找了當地價格挺高的地陪,但是簡南覺得,這些人都不如阿蠻。
不熟悉地形話太多沒有常識,把一群來工作找病原體的專家都當成旅遊者,各種原住民神話傳說張嘴就來,關鍵還都是張冠李戴的。
所以簡南就有點想念阿蠻,想念她利落的身手,想念她話很少卻會主動做很多事的樣子。
他沒有阿蠻的聯繫方式,唯一能找到她的地方只有閣樓,可是閣樓裡面一直沒有人。
他每天上班前下班后都會去閣樓敲敲門,幾天之後,就變成了習慣。
敲著一扇打不開的門沒什麼心理負擔,這天簡南下班以後包都沒放就先跑上樓,按照四分之三拍的節拍想敲一首歌以後再下樓,結果才敲了一個前奏,門就開了。
簡南舉著敲門的手,腦子裡的曲子戛然而止。
阿蠻在家。
簡南是天生的圖像記憶者,阿蠻打開房門的那一瞬間,他腦子就已經定格出了無數個重點。
阿蠻的房間線條很多,各種五彩斑斕的裝飾品,視覺衝擊感很強。
房間里的阿蠻沒有穿著一身黑,切市全年平均氣溫在二十八度左右,所以阿蠻在自己家裡只穿了一件緊身的灰色背心,一條熱褲,打開門的時候,一頭一臉的汗。
阿蠻剪了頭髮,她原來就是短髮,現在直接剃成了板寸,看起來像個小男孩。
阿蠻左邊胳膊有紋身,一整條手臂的蔓藤,纏纏繞繞的。
阿蠻的閣樓只有一居室,可是有一個功能非常齊全的廚房,他看到阿蠻的茶几上放了幾個熱氣騰騰的菜,三菜一湯一個飯碗,餐具都是一次性的。
閣樓坐東朝西,黃昏時刻,一整個閣樓都是金黃色的,和一直在陰影里的全黑阿蠻完全不同的顏色。
簡南腦子裡戛然而止的曲子又一次顫顫巍巍的響了起來,是一首很老很老的歌,白蘭香。
簡南腦子裡留聲機的音質,黑白默片里嘎吱嘎吱的放映機聲,和這一刻穿著背心熱褲剃著平頭的女孩子完美重合,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只能舉著敲門的手,一動不動。
「喂!」阿蠻在問了幾次他為什麼敲門都沒回應之後,伸手在簡南的眼前晃。
連帶著她胳膊上的蔓藤也跟著一起晃。
葎草。
簡南突然認出了阿蠻胳膊上的刺青,攀援草本植物,莖、枝、葉柄都有倒鉤刺,主要分佈在中國、日本、越南,因為生長迅速生命力強,是農田裡需要被剷除的雜草。
這東西墨西哥沒有。
阿蠻開始不耐煩了,這人敲開門之後就一動不動站著都有一分鐘了。
「再不說話我揍你了。」她開始威脅。
她昨天半夜做完最後一筆運貨保鏢的委託,今天白天特意去中國城買了好多菜準備犒勞自己,結果剛剛出鍋,就被這獃子打斷了。
閣樓上沒有空調,她熱的要死,脾氣很暴。
「我……」簡南收回舉著的手,清清嗓子,「抱歉。」
心跳如鼓,連收回去的手的指尖都是顫抖的。
他忘記了敲門的理由,腦子裡白蘭香像不停跳針的留聲機,節奏亂了,心亂了。
他倉皇轉身想逃,腦子裡的白蘭香還在亂七八糟的唱,阿蠻在金色夕陽下纏繞的蔓藤還在他的腦子裡晃。
阿蠻動作很快的拽住簡南背著的單肩包。
簡南定住了。
莫名其妙的阿蠻哭笑不得,她扭頭看了一眼自己茶几上的熱飯熱菜,想起簡南吃烤鴨卷時候的表情,問了一句:「你樓下有沒有空調?」
定住了的簡南機械的點頭。
已經熱得沒脾氣了的阿蠻很快下了結論,她拍拍簡南的肩:「去端菜,到你家吃,你出電費水費負責洗碗我出飯菜錢煤氣費負責燒飯。」
公平交換,簡南最喜歡的。
她說完就徑直下樓,身後的閣樓大門開著,黃昏的夕陽、飯菜的香味、還有阿蠻轉身的時候從她下巴滑落的汗,變成了慢動作,在夕陽光照的塵埃里,定格成了光影里的光陰。
***
阿蠻的三菜一湯都是正宗的中國菜,紅燒肉、香煎鮪魚、酸辣土豆絲和西紅柿蛋湯,要是換做平時,簡南一定早早就坐在餐桌旁準備大快朵頤了。
但是現在不是平時。
他坐在餐桌旁,看著對面端著碗開始吃飯的阿蠻,東拉西扯的說了一句:「你……閣樓上有一個正在使用的望遠鏡。」
望遠鏡正對著費利獸醫院。
雖然此時此刻他一點都不關心這個望遠鏡是做什麼,他只是想找個話題。
他仍然一片空白,滿腦子都是剛才夕陽下的白蘭香。
「戈麥斯讓我幫忙看著獸醫院。」阿蠻夾了一塊紅燒肉。
她覺得今天簡南很怪,從頭到腳。
「哦……」簡南兩手放在膝蓋上,猶猶豫豫的應了一聲。
這話他聽到了,但是完全沒進腦子。
阿蠻放下筷子。
「你……」簡南兩手握成拳,「有紋身。」
「所以?」阿蠻應了一聲,兩手環胸,靠在椅背上。
明確了,這人今天確實不對勁。
「是葎草。」簡南現在說的所有話都沒有經過大腦,完全遵循本能,「這種蔓藤在亞洲有很多,在墨西哥沒有。」
阿蠻這回沒接話,只是安靜的看著他。
簡南因為阿蠻的注視,腦子裡亂七八糟的白蘭香拉出了最後一個悠揚的長音,戛然而止。
阿蠻的眼睛,很好看。
「你今天找我什麼事?」阿蠻不想聊葎草,換了個話題。
「你……」簡南總算能聽懂阿蠻在說什麼了,「收費貴么?」
……
阿蠻默默的放下來再次準備開動的筷子。
雖然她知道簡南的意思,但是簡南這樣問問題,是有可能會被人打死的。
「我不接私單。」她堅強的吃了一口肉。
「那……貴么?」簡南很執著。
「分兩種價格。」滿口肉香的阿蠻決定滿足他,「如果是保物,收取物品價格的百分之二;如果是保人,一小時三百美金,超過八個小時的話按天收費,一天五千美金。」
暗網再加收百分之二十的平台費。
不過這個阿蠻不想告訴他。
簡南張著嘴獃獃的。
他請的當地最貴的地陪,一個小時五十美金……
「哦……」巨大的金錢落差終於讓簡南清醒了一點,腦子迅速算了一遍預算。
「不請了?」阿蠻心情很好的咧嘴。
空調終於撫平了她一身的燥熱,讓她覺得此刻憋屈的簡南挺好玩的。
簡南老老實實:「請不起……」
這個價格……比他出診還貴……
「吃吧,菜冷了。」阿蠻拿一次性筷子敲了敲碗。
簡南挪挪屁股,他心跳已經被金錢平復了,現在終於聞到了飯菜香。
他像平時一樣,從自己隨身包里拿出了筷子調羹,十雙,在餐桌上一字排開。
剛剛喝了一口湯的阿蠻差點被嗆死。
她只是想要找個有空調的地方好好吃頓飯!
簡南調整好每雙筷子的間隙,挑了其中一雙筷子,夾了一塊紅燒肉。
阿蠻沒忍住看了一眼,發現那雙雞翅木筷子上方的黑色金屬塊上寫著外婆兩個字。
……
她嘴裡的紅燒肉頓時不香了,默默的放下了筷子,探頭去看簡南在桌子上其他筷子的稱呼,果不其然,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舅舅舅媽一大家子。
……
這頓飯真的吃不下去了。
阿蠻低咒了一句髒話。
「你……」她斟酌了一下措辭,「這些筷子怎麼回事?」
一個二十六歲的大男人,異國他鄉孤身一人,吃飯的時候用十雙筷子,筷子上刻著家裡人的稱呼。
這個故事太悲傷了,阿蠻覺得她這樣人都覺得嘴裡苦苦的。
「我很小的時候就進了特殊教育學校。」簡南吃了一口紅燒肉,眼睛亮晶晶的馬上夾了第二塊,「因為智商太高了。」
阿蠻:「……」
她突然不想聽了。
「我們家人很多,我喜歡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的感覺,可是因為寄宿學校再加上一些研究項目,我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回家一起吃飯。」簡南又用爸爸的筷子吃了一口香煎鮪魚,眯眼,「所以就弄了這些筷子。」
又因為他記性好,僅有的幾次吃飯就讓他記住了每個人的吃飯喜好,爸爸的筷子喜歡吃魚,媽媽的筷子喜歡吃偏甜偏軟的蒸菜,他覺得這樣吃飯,熱鬧。
這比阿蠻乍眼看到這些筷子的時候想的情況好很多,但是,仍然有些悲傷。
阿蠻把酸辣土豆絲往簡南這裡推了推:「吃吧。」
果然,精緻咖啡館里那些穿著精緻的人幸福的很相似,而他們這些在異國他鄉破舊公寓里的人,悲傷的大多不盡相同。
簡南盯著那碗土豆絲,然後看著自己一排筷子,最後咬著黑色方塊寫著簡南的筷子,勉勉強強的夾了一口。
「我們家的人不吃辣……」他解釋。
但是因為是阿蠻給的,他有點想吃。
阿蠻斜了他一眼,眼底有笑意。
簡南捧著飯碗,吃的嘴巴鼓鼓的,手裡的筷子變換不停。
很熱鬧的一頓飯,比她在那個西晒的閣樓里汗流浹背的一個人邊上暗網邊吃要熱鬧很多。
所以她多吃了一碗飯,並且用武力搶走了最後一塊紅燒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