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丹心(四)

76丹心(四)

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

「吹得神乎其神的滿洲韃子,不過爾爾。好熱好熱,下山了。」大風卷過作曈山,軍旗獵獵,郭如克俯瞰慘烈的戰場良久,輕描淡寫地拋下這一句,乘馬下山。隨行伴當看得仔細,他的鬢角脖頸,儘是涔涔汗水。

作曈山之戰,明軍集中優勢兵力,從北打到南,在多個陣地圍攻清軍,終獲全勝。清軍死傷過半,阿哈尼堪、金礪等滿漢大將均死在陣中,僅主帥尚可喜帶領所剩不到五千兵馬潰敗而逃。明軍方面,主要的損失都在御寨兵馬這裡,萬餘兵力,亦損失近三千眾,另有薛抄等多名將領負傷。

對這個結果,郭如克十分滿意。滿意之處並不只局限戰場殺傷,更在於通過此戰爭取到的戰略優勢。

清軍正藍旗滿洲固山額真巴哈納在作曈山東側的黃土平原上被明軍馬軍擊落戰馬生擒。郭如克看著被摘盔除甲五花大綁押到面前的巴哈納,冷冷命令道:「跪下!」

「不跪!」滿洲貴族早年為了與大明互市交易,多學漢話,即便淪為階下囚,巴哈納仍然挺直身軀,昂首站立。

「跪下!」

左右彭光、孔全斌一齊動手,將膀大腰圓的巴哈納硬生生按倒在郭如克腳邊。

「犯我國土,害我百姓,還敢跋扈!」郭如克猛然站起,怒視巴哈納。

巴哈納極力拗著腦袋,用餘光死死盯住郭如克道:「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從前你漢人迫害我滿洲子民甚毒,如今正該血債血償!」

早年滿洲尚未興起時,遼東官兵以邊貿自肥,常常橫行馬市,強買強賣。有時為了壓價採購人蔘、東珠等珍品,甚至不惜毆打甚至殺戮女真百姓。即便駐防的遼東明軍,為了制衡女真各部,亦三不五時故意尋釁滋事,並趁機屠戮女真部落,劫掠財貨、焚燒城寨幾為常態。此外,女真部落近漢地,習俗與漢人相若,妻女少示人,「而漢人之小官及平民等往諸申處,卻可徑入眾貝勒大臣之家,同席飲宴,盡禮款待」,反過來「諸申與漢人互市往來,且不論漢官之妻,即是平民之妻,亦不得被諸申所見,且輕蔑諸申之官員,欺凌毆打,不準立於其門」。那時的女真各部落無力反抗,但仇恨卻在心底慢慢積攢。

努爾哈赤的五世祖董山、外曾祖父王杲、外祖父阿台、祖父覺昌安及父親塔克世以及更多的族人親朋都直接或間接死於明軍之手。以「七大恨」興兵伐明的努爾哈赤就像在乾草堆中點燃了一把火,立刻將許多對大明充滿怨念與恨意的女真人的怒焰煽動燎高。

因因果果,循循無窮。始始終終,環環相扣。

巴哈納身為敗軍之將,卻口出狂言,在場明軍將士無不憤慨,如李際遇這類部下為清軍殺傷甚多的將領,更是恨不得拔刀相向。

「罷了,拖下去吧。」郭如克一反常態,怒容一斂,坐回椅子。

「蠻子,別猖狂,我朝大王大兵一到,跪下的可就是爾等!」巴哈納全無懼色,被兵士從地上拉起來時兀自高叫不休。

郭如克眼神冷峻,只傲然道:「你朝大王到了,也得跪下。」

八月下旬,繼葉臣之後,清軍由譚泰率領,再度對火石嶺城發動攻勢。鏖戰兩日,山城仍如天險難越,清軍沒有繼續進攻而是選擇了後撤,因為趙當世大軍已經抵達大同府城。隨即,在火石嶺城與作曈山兩戰受到重創的清軍開始向鎮虜衛收縮兵力。

城外千軍萬馬絡繹如流,大同鎮總兵官領鎮朔將軍印姜瓖在高坡翹首以盼,當遠遠看見那格外醒目的金邊大纛,便急不可耐地縱馬下坡,追纛疾馳。

「罪將姜瓖,拜見宋王殿下!祝宋王福體安康、武運昌隆!」

夾道飛塵中,姜瓖雙膝跪地,拜在宋王兼天下兵馬大元帥趙當世的馬前。他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才是當今大明的靈魂。

「姜將軍不必多禮。你反正有功,擊韃甚切,朝廷大為讚賞,我亦欽佩有加!」趙當世跳下馬,親手將他扶起,「這次來,要與姜將軍攜手光復我大明社稷。」

「攜手愧不敢當,只願在宋王鞍前馬後執鞭墜蹬便心滿意足!」姜瓖起身之時偷眼掃了掃趙當世,只覺其人有龍虎之姿,雖然和顏悅色,卻自有令人畏服的威嚴,心中凜然,看了一眼,不敢再看第二眼,甚至連後背也不自主滲出了汗水。

趙當世覺察到了姜瓖的忐忑不安,握住他的手道:「姜將軍,我這次來,有個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越是聽到這樣的話語,姜瓖就越是緊張。

「朝廷以姜將軍忠義,欲立為表率,激勵天下軍民,故而特令我此行攜帶敕命,封姜將軍為大同公,寓意姜將軍能為效命,永鎮邊陲!」

姜瓖聞言,腦袋嗡一聲響,當即喜極而泣,情不自禁膝蓋一軟又撲通跪地,連磕三個響頭,涕淚縱橫著高呼道:「謝主隆恩!」

趙當世馬上止住他,低聲道:「姜將軍對著我磕頭作甚。」說著,指了指南方。

姜瓖作恍然大悟狀,猛點頭道:「姜某粗蠢愚夫,一時忘乎所以,請宋王見諒!」說罷,不顧趙當世阻攔,又朝著南方一拱手磕一下腦袋,一連三次方罷。

趙當世與他並肩牽馬而行,邊走邊道:「敕書由隨軍天使帶著,擇吉日宣封即可。」

姜瓖的夢想就是成為大同府之主,現在得到朝廷承認,夢想成真,大喜之下仍然有些恍恍惚惚,只會傻傻笑著點頭稱好。

「但是一碼歸一碼,若不將韃子驅出大同,你大同公這個位子,可坐得不踏實呀。」時下雖未正式冊封姜瓖,但趙當世有意提前給姜瓖戴戴高帽。

姜瓖心裡頭很受用,但聽「韃子」二字,心中又是一涼,迅速收攏飄蕩在外舞蹈跳躍的神思,斂容道:「王爺所言極是。」旋即試探著問,「王爺有何高見?」

趙當世簡簡單單道:「明日我就要進軍。」

「明日?」姜瓖暗暗嘀咕,他本來還打算在大同宴請趙當世三日,好好拍拍這個新晉王爺的馬屁,「何不多留幾日?」

「不是時候。幫大同公趕跑了韃子,穩定了局勢,一切都好說。」

姜瓖巴不得趙當世早日出兵替自己趕跑清軍,自是點頭不迭。但他心思敏捷,很有眼力見地說了一句道:「不知姜某這裡有什麼可以效勞的?」

趙當世立刻接話讚許道:「大同公為國為民之心名不虛傳。」繼而道,「你這幾月來抗拒韃子進犯,勞心盡瘁,實已盡職盡責,這接下來掃除餘孽的苦差事,就交給我便是。這裡需要勞煩大同公的,只是些許錢糧、些許兵馬。」

這話說的委婉,意思很明顯。這次出兵,趙當世不大相信姜瓖的能力,要自己親自主持。但姜瓖不能光拿好處不出力,數萬明軍數萬張嘴,都交給姜瓖處理了,除此之外,姜瓖多多少少還要出兵相助。所以,趙當世輕描淡寫一句,落在姜瓖肩上的擔子可沉重得很。

然而,「大同公」及「永鎮邊陲」這幾個字眼的誘惑實在太強。姜瓖捫心自問,若是趙當世沒先說封賞的事,他恐怕還得打打太極,討價還價一番。可趙當世聰明,先說了封賞的事,自己高興到情難自己的表現說什麼也掩飾不住,先期就落了下風,再想周旋,就不免有種強詞奪理的劣勢,難度大增。更何況,趙當世只是口頭透露了冊封消息,沒有天使宣讀敕令授予符印,一切都是空的,萬一雙方鬧到不愉快,趙當世手裡捏著敕令這張牌,對自己同樣大大不利。

姜瓖腦子也不傻,被趙當世一套組合拳打懵了片刻,很快緩過神,重新精明算計起來。他稍稍掂量,只覺無論實力還是大義,自己都無法與趙當世相抗衡,與其飛蛾撲火再惹上一身騷、保小利而棄遠利,倒不如把眼光放長遠些。畢竟「大同公」這頭銜的分量極重,咬咬牙竭盡全力撐過這一陣子,未來等著自己的便是那陽關大道了。

一匹快馬從身畔疾馳而過,姜瓖故意裝作吃驚閃躲,轉過頭拍著身上的灰塵,對趙當世無奈笑了笑,用來掩蓋自己剛剛思量不答的尷尬。

「姜某久在大同,自是得盡地主之誼,王爺放心,甭管你有多少人多少張嘴,有姜某管著,就一個也餓不著!」

趙當世眉開眼笑,撫掌道:「就知道姜兄仗義!」

姜瓖陪笑幾聲,小心問道:「那麼......不知王爺既有雄兵百萬,還要姜某這裡幾人打雜?」

趙當世揮揮手道:「不多,六千。」

這個數字正卡在姜瓖的節骨眼上,因為此前撥兒馬軍與王進朝帶去修築火石嶺城並駐防的萬餘營兵合計已有一萬五千人,再加這六千,可以說,總共三萬可戰之兵的大同府能拿的出手的兵都拿出來了。由此可見,趙當世必定早就探明了大同府兵馬的虛實,這次有備而來,就是要將自己牢牢掌握住。

姜瓖雖然經常首鼠兩端,但有有自己的底線,就是一旦認準了一個方向,短期內不會反覆。即便反覆,也得是千琢磨萬考慮,再次認準了方向,方才施行。眼下片刻功夫,他已然決定了跟著趙當世、跟著大明朝廷繼續走下去,既然趙當世的要求沒有超出他的底線,他心一橫,自然答應。

過一日,前線郭如克、韓袞兩軍相繼派遣使者來請趙當世進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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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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