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落幕
那些年,那山溝溝里的幾個老單位的人愛在省城搞聚會,現在老人越來越少了,見面就說誰誰又走了,誰誰又得病了,聚會也很少搞了。
二機廠和三機廠原來的老人,大多是一個滬上老廠來的。這些年下來,老人愈加見少了,兩個廠的幾個積極分子一合計,兩個廠的聯誼會就合著一搞了。侯愛澤在二機廠參加工作,在二機廠上了五年班,也算二機廠的老人,每次廠里人搞聯誼會都被邀請侯愛澤都沒參加。
現在廠一代越來越少了,每次廠里組織聯誼會,杜月旺都要參加。杜月旺年事已高,怕有閃失,侯愛澤和杜妮婭一路照應,也來蘇州參加這次聯誼會。
與會者,一人一枚紀念章,侯愛澤也得了一枚。廠三代的漂亮小姑娘在會上發言說:「當初,我們響應黨的號召,肩負上海人民的重託,支援內地建設。背負著沉重歷史使命的我們,付出了全部青春和一腔熱血,先是當了建設的鋪路石,後來又當改革的墊腳石……」說了這些,漂亮小姑娘話鋒一轉說他們的前輩是共和國的脊樑,是共和國的功臣。侯愛澤覺得「共和國脊樑」這話說的有點大了,說:「說是棄兒還差不多!」
杜妮婭瞪眼睛:「你嘴臭,別胡說!」
「何必說的那麼高大上。就像黃宏說的一樣:工人要替國家想,我不下崗誰下崗!」侯愛澤說,「沒有成為共和國的負擔,沒有拖改革開放的後腿,就算做出了自己應有的貢獻而已。下馬、下放、下鄉、下崗、下流,沾到下字都沒啥好事。」
杜妮婭沒聽清楚侯愛澤說的話:問他:「你說什麼?」侯愛澤說:「沒說什麼?肚子餓了,我問什麼什麼時候開飯。」
這次聯誼會,杜妮婭幾十年沒見面的和兒時的同學相遇,發生返老還童現象,嘰嘰歪歪好像有說不完的話,親熱得要在一起住。侯愛澤遇到二機廠修理車間的幾個師兄,但二機廠和三機廠的高中同學除了他和杜妮婭,一個都沒來。
聯誼會白天興奮一天,到賓館休息,侯愛澤分到和原來二機廠的朱工住,兩人那些年在廠里經常打照面,可人不熟。兩人聊起了原來來二機廠的老事,兩人印象共同最深的是,廠里的精鑄車間的電爐一開,變電所的變壓器就愛起火的事。那時講的是階級鬥爭為綱,階級鬥爭一抓就靈活,先從階級鬥爭的角度調查是否有階級敵人搞破壞。察而無果,才從技術角度檢查,發現是精鑄車間的電爐負荷太大造成的。
朱工說到那年銀石溝上空出現五個旋轉不明飛行物的事。侯愛澤對這沒有印象,他根據時間推算,那時他已經調離二機廠了。侯愛澤歷來對不明飛行物很感興趣,年青年的時候,訂了好多年的《飛碟探索》。侯愛澤現實里從來沒見過不明飛行物,倒是是夢裡看見過幾次。侯愛澤聽得津津有味,詢問了諸多細節。朱工和侯愛澤兩人躺床上聊著聊著,侯愛澤聊興奮了,朱工卻睡著了。人體發出的聲音,除了放屁,就要數打鼾的聲音難聽了。朱工那雄壯的鼾聲和他那瘦小身材有點不相稱,搞得侯愛澤一時無法入睡,看電視,玩手機,迷迷糊糊睡著了,開始做無厘頭的夢:
侯愛澤幾個人,好像幾隻無所事事蹲門口看街景的狗,但那形象還是人,侯愛澤左邊是杜妮婭,右邊依偎著當年二機廠一個漂亮的女工。當年廠里有幾個漂亮的未婚女工,都是廠里男青工覬覦的目標,都是男青工關注的焦點。侯愛澤還記得那女工叫謝小魚,今天聚會上看見她,相互沒說話,只是對視了一下,微微一笑,表示彼此認識。這麼多年沒見,謝小魚以經老得一塌糊塗了,當年的風采不見了,可掛像,認出彼此彼此了。謝小魚還是年輕的樣子,依偎在侯愛澤的肩膀上,杜妮婭就在侯愛澤的左手邊上,沒有表現出一點醋意,這使侯愛澤有點感動,放肆地摟緊了謝小魚。杜妮婭、侯愛澤、謝小魚都蹲著,目視著街景。街上比較清凈,沒什麼人,沒車,不像現在的街上那麼烏煙瘴氣,車水馬龍鬧哄,。街對面的鋪子是那種老式的鋪板門,門面大敞開,杜妮婭的爸爸,現在是侯愛澤的老丈人,像輕飄飄的一件衣物,掛在晾衣服的鐵絲上,被鋪子老闆用竹竿,撥到鐵絲的一邊去。這之後又有幾個白天參加聚會的二機廠的人,也像杜妮婭他爸爸一樣,彷彿就是一件衣物一樣被掛在鐵絲上,由鋪子老闆挑動。
夢的界面沒道理地又轉到銅分廠到二機廠的那條公路上,侯愛澤要到火車站去接他老婆,他老婆是誰,侯愛澤腦子有點混沌,反正是接到了一個信息,這信息是怎麼來的不清楚,侯愛澤朦朦朧朧感覺那是他老婆的人是謝小魚,還帶了孩子和行李,必須他去接。那火車站就在二機廠路邊的栗子坪上面,不算太遠,可有行李和小孩子,必須要租一輛小車去。侯愛澤託人租了車,想順路帶幾個人回二機廠,這樣讓人省點腳力,也可以做個順水人情。車坐滿了,這車是敞篷車,兩人一排,坐了三排在前面,侯愛澤一個人坐後面,感覺這車就是一個沒頂棚的機動三輪。到了栗子坪,進了一件房,夢的故事情節好像和侯愛澤接老婆的事沒關係了。那房子里掛有兩米多長的厚墩墩的雜木方料,還上了偷油婆(蟑螂)色的油漆,油漆下面還透著木紋。侯愛澤想這些面料用來裝修自家的地板很合適。灶頭邊有一個鐵桶,裡面有些鯽魚,侯愛澤剛才租車的司機來和他要租車錢,侯愛澤問他多少錢,那車主要一千塊錢。侯愛澤心一緊,這明顯在敲竹杠。侯愛澤後悔當初租車前沒講好價錢,回了個價,問給五百行不。這個價錢已經是很高了,那破三輪機動車,頂死了來回80塊錢。侯愛澤給了車主五百塊錢,問他車錢為什麼怎麼高。車主說介紹人要拿百分之十的回扣。想不起租車的介紹人是誰,侯愛澤有些生氣……
侯愛澤聽見衝鋒號的聲音,一機靈,醒了,床前的電視還開著,這軍號聲是電視劇里的。看看手機上的時間,離天亮還早,關了電視,閉上眼,想剛才夢裡的事,想今天聚會的那些人,那些事。
這麼多年侯愛澤做了好多夢。感覺夢的邏輯性很差,沒有多少故事情節,多是一些情緒摻雜著,離奇、無厘頭、很快轉換的一些場景。還能把你分別認識,而他倆絕不能在時空上有交集的人,攪合到一塊去。夢是一件好事,一件免費娛樂好事。做夢可以娶媳婦,可以當皇帝,一貧如洗可以做腰纏萬貫。上至高官富豪,明星顯貴,下至無產階級勞苦吃瓜大眾,我們正在做著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夢。
但卑微的人,無論做多麼了不起的夢,他仍然是那樣卑微,不因為做了多麼輝煌的夢而變得偉大。
偉人、聖人、牛人逝去了後人要給修廟、立碑,著書立轉千古流芳,可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都是那樣的渺小卑微,若干年誰還想得起你的存在!侯愛澤想起下鄉時,一家農戶的豬圈裡墊著一個巨大精美的石質墓碑,豬圈裡昏暗,墓碑表面有磨損,那上面的刻字已經看不清楚了,過去一般窮人家是沒錢置辦的,想必此人當年也很風光,現在而今卻枉然,灰灰都不見,留的碑也只有和豬相伴。
熊司令當年是飛機打擺子,抖上天了,文革一結束,坐了班房,出來回廠掃廁所,掃大街。廠里在縣城辦了個機修廠,派他去守大門,夜裡去嫖娼的當口廠里被盜,派出所拎去詢問,熊司令不敢說他到哪去了,支支吾吾,找不到人證明他不在現場,又不敢實說他去嫖雞,懷疑他監守自盜。第二天就死了,人們都說他是被嚇死的。熊老大下海撈金,辦了皮鞋廠,搞到錢,前十多年前他出錢邀請老銅分廠的同學到溫泉嗨玩了兩天。同學們都明白,這是熊老大在顯擺自己。梁瘋子的兒子到廠里頂班當了工人,辦了工傷退休,活到八十多。
三線人,沒有因為沒落而倒下,許多從老山溝溝里走出來了,走向了四面八方,走回了老家,走出了國門。三線人的故事太多,太多,一講一大籮,比你聽見看到複雜得多。不堪回首,要說青春無悔,那是瞎說。可歷史不會停下來添自己的傷口,也沒人願意聽你啰嗦。人生就是一個蒼涼的手勢,三線人都將逝去,但歷史必記住那些曾經美麗而蒼涼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