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西闕前的堅持
按照禮法,上官太后應該是太皇太后。
她是孝昭皇帝的皇后,孝昭皇帝早逝,朝臣議立昌邑王劉賀,劉賀繼位后即尊其為皇太后,但劉賀即位僅二十七天就因昏亂無道而被廢。隨後,朝廷議定所立,共推衛太子之孫,也就是當今天子,以孝武皇帝曾孫入繼帝統。今上即位,按制尊皇太後為太皇太后,可是,不久,便以故昌邑王不入帝統為由,仍稱其為皇太后。
無論是被尊為太皇太后還是皇太后,她都是大漢最尊貴的女性,即使今上與皇后皆比其年長,皇后更是其親姨母,在她面前也必須稱臣行禮。
大漢天下,她真想做什麼,連天子都沒有辦法阻止,何況許舜只是區區的長樂衛尉,說得淺顯通俗一些,他也就是長樂宮的看門人,但是,史高之前來傳詔時就暗示了他——最好也別讓皇太后出宮,這會兒,他也只能硬著頭皮試試看了。
宮門原本就是敞開的,許舜還沒進三出闕,就見先行的導騎徐徐而出,直抵宮門的直道上,紫罽𫚒車在鹵薄、屬車的簇擁中緩緩駛向西闕。
一見騎士郎衛,衛士們再無猶豫,立刻返回原來的位置,畢恭畢敬地準備迎接皇太后的車駕通行。
「長樂衛尉臣舜昧死拜見皇太后陛下(注1)。」許舜一頭冷汗,長跪在道旁。
皇太後車駕行的是馳道,而諸侯王以下皆是無詔不得入馳道,許舜便是想攔也無從攔起來,只能期望素來待下寬容的皇太后不會毫不理會自己的問安。
絲維飄動,毛罽輕響,馬車卻沒有任何停下的跡象,最後緩緩行過許舜的身邊。
許舜只覺得耳邊陣陣雷鳴,胸口又因為心跳的感覺而隱隱作痛,腦中一團迷糊,僅存一絲清明卻是無限懊惱——何必如此?反正史高也是暗示,他只作沒聽懂就是了!
許舜固然是心亂如麻,驂駕𫚒車中的皇太后又何嘗是心靜若是止水?
事實上,登車之後,上官太后便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根本沒有聽到許舜的聲音。沒有太后發話,所有人也不敢發話,眼見車駕將出宮門,同乘的長御(注2)實在無奈,伸手扯了一下她腰間的佩綬,她陡然一驚,望向長御的目光竟是前所未有的鋒利。
長御見她回神,便連忙長跪請罪,腦海中卻因此閃過一個念頭——畢竟也算是將門出身,平時再溫和,神色一動也自有一份懾人的威儀,更何況,她身上還有霍家的血統!
「陛下,長樂衛尉在外問安。」顧不得心神尚未鎮定,長御連忙解釋,還沒聽皇太后開口,就聽身側年紀更長的同伴冷哼一聲:「若是覺得長信宮不好,便請陛下將你送去未央宮如何?」
「婢斷無此意!」長御驚惶地分辯。對主不忠,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是百死莫贖的死罪。
「長御,她也是好心。」上官太后嘆了口氣,擺手制止年長女官的追究,「停車吧!」
年輕的長御剛要起身出去傳詔,卻被年長者一手按住肩背,動彈不得。
「皇太后陛下,此刻停車,只怕陛下便出不得宮門了。」年長的女官擔憂地勸道,「還是不理會為好。」
上官太后沒有立刻回答,雙手緩緩擺弄腰間系著淳黃圭的四采黃赤綬,過了一會兒,才輕輕一笑:「無妨。許舜既然沒有封閉宮門,可見斷無縣官詔命。」
年長的女官微微皺眉,卻沒有再堅持,鬆開手便起身出去,竟是親自去傳詔了。
車身稍稍震動了一下,緩緩停下,長御鬆了口氣,卻聽年輕的皇太后淡然言道:「既無背主之心,便不要思慮過多,以致言行失了分寸。」
「謹受教。」長御再次低頭行禮,前額緊緊抵在車內鋪著毛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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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駕停下時,許舜差點癱倒在地,幸好他身後一個衛士見機得快,悄悄扶了一下他的背,他才勉強穩住身形。
隨行宮人搬來登車木階置於車輿后戶下,過了一會兒,車門微啟,一名看上去年歲不小的長yu女官走出車輿,站在木階上,朗聲而言:「皇太后詔:長樂衛尉免禮。」卻是看都沒有看許舜一眼,言罷便對肅手立於車旁的宮人道:「其它無事,起駕!」
許舜一個激靈站起身,奔到皇太后所乘的紫罽𫚒車旁,急切地言道:「皇太后陛下,臣有事稟奏,請陛下准予晤對。」
傳詔的長御正轉身要進車輿,聽到許舜的急語,不由冷笑轉身:「陛下出行豈是無事?長樂衛尉……」
「許君可待朕(注1)返駕再行稟奏。」上官太后的聲音依舊是一貫的溫文如水,許舜卻不敢再爭。
自從地節二年接替鄧廣漢任長樂衛尉,許舜才漸漸熟悉上官太后。他很難對別人說清楚上官太后是怎麼樣的一個人。的確,與之前他所聽到的傳聞一樣,上官太后待人溫和,雖然身份尊貴,但是,對一應起居諸事都沒有什麼嚴苛的規矩,是很隨和的一個人,可是,越熟悉,他越覺得這位皇太后絕對不是一般人認為的那樣——只是霍光手中的傀儡。
好幾次真正與她晤對時,他總是覺得自己面對的不是年輕的皇太后,而是那位已經過世的大司馬大將軍霍光——無論霍光的態度多麼溫和,許氏子弟都始終戰戰兢兢,彷彿有利刃抵在背後,心中充滿令人焦慮難安的危機感。——看上去十分柔弱的皇太后總是讓他感到一種相似的、隱約卻揮之不去的強大壓迫。
——是因為久居高位而自然而然具備的氣度嗎?許舜不敢確定。
無論如何,現在,許舜沒有勇氣反駁她的決定。
看著長御走到入車輿、宮人撤去木階,眼見車駕即將啟動,許舜想著皇帝的詔令與史高的暗示,終於鼓起勇氣,沉聲言道:「皇太后陛下,昨夜侍中史高傳詔:無縣官詔命,無論何人皆不得入長樂宮。臣恭請陛下三思而行。」
他的聲音不高,但是,車駕內外,聽到的人絕對不少,因此,車駕沒有動,隨行的宮人面面相覷,更有不少人呆立在原地,神色僵硬。
詭異的氣氛不知持續了多久,也許是片刻,也許是良久,反正許舜只覺得自己貼身的絲袍已被汗水浸透了,才聽到上官太后的聲音再度響起,十分困惑的語氣「許君要朕三思什麼?」
許舜一愣,頓覺語塞,卻聽上官太后很認真地詢問:「縣官有詔必是有所指,既未相告,必是勿需朕過問之事……君卻要朕三思而行……可是許君未將縣官詔命說全?」
「臣斷不敢如此。」許舜泄氣地辯解,「臣……臣只是覺得,陛下既要出行,臣還是應該稟明縣官此詔……」他總不能說,他跟史高一樣,覺得既然皇帝如此下詔,皇太后便最好也不要出長樂宮。
「……許君費心了。」上官太后沉默片刻才輕聲回答,語氣意味不明,但是意思很明確,「朕正要去見縣官,自會問清縣官的意思。」
皇太后一行的車駕緩緩駛出西闕,沿東西兩宮間的直道駛向未央宮東闕。
許舜站在宮牆上,極目遠望未央宮東闕。待看到衛士匆忙行動,皇太後車駕未近宮門,那道高高的宮門已經打開,所有衛士歸位執禮,他不由長鬆了一口氣,抹去額頭的冷汗,慢慢走下宮牆。走過宮門,他忽然發現杜延年的𫚒車還在,不禁一愣,卻快步走過去,不解地道:「建平侯還不去太僕寺?」
杜延年靠坐的車輿的一角,輕輕微笑:「長樂衛尉,君以為延年這個太僕還能做多久?」
許舜微訝,卻無言以對,只能看著杜延年笑著吩咐御者:「回家!」
注1:皇太后尊稱「陛下」、自稱「朕」,並非易楚杜撰,《漢書·霍光傳》中群臣奏請皇太后廢劉賀時即稱「皇太后陛下」,《漢書·外戚傳》中王政君所下的一道詔書中有一句是「孝宣王皇后,朕之姑」,《史記》與《漢書》中並非只有以上兩處原文,因此,可以肯定,西漢皇太后與天子一樣,被尊稱為「陛下」,正式的自稱則用「朕」。
注2:長御,亦稱女御長,漢代皇後宮內女官名,宮女之長。《漢儀注》記「有女長御,比侍中。宮長豈此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