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決心

69、決心

——何為異象?

——所謂「天垂象,見吉凶。」

自古以來,中國人就崇天敬祖,以天為道,天下之主稱天子,既然是天子,自然也就應該與眾不同,令人敬畏、信服。因此,自黃帝以降,每個王朝都總會有那麼一些傳奇相伴,印證著他們是得上天眷顧的天下之主。

橫掃六合的始皇帝不例外,起自草莽的大漢高皇帝也不例外……

就連已崩的先帝……也不例外!

然而,在這個新君已立的時候,身為霍家未來掌控者的霍山卻在未央宮中,與他密談……「異象」!?

劉病已如何能不明白——這意味著霍光,甚至更多的人,譬如……張安世,正在策劃著一件極其可怕的……狂悖之事!

對於劉病已近乎驚怒的斥喝,霍山卻只是微微一笑,隨即便低頭躬身:「曾孫當出矣。」

這種恭敬的拒絕姿態讓劉病已無法再多說一個字,很顯然,霍山僅僅是將一個暗示告訴他,並不是與他商量什麼,更不是希望他做什麼——事實上,他也不需要做什麼。

劉病已抿了抿唇,盯著始終不起身的霍山看了半晌,才緩緩地鬆開雙唇,說了一句:「中郎將長樂未央。」說完,他慢慢地轉身,走向來時的那扇門。

霍山躬身低頭,看不到劉病已的動作,唯一能看到的衣裾也慢慢地離開了他的視野,隨後,他只能聽到衣裾擦過草葉的細微聲響,之後,便是門扉啟合的動靜。直到這時,他才慢慢地直起腰,盯著緊閉的院門看了一會兒,忽然勾起唇角,無聲地笑起來,隨即舉步,從另一道門離開。

未央宮固然是門禁森嚴,但是,對於可以通籍禁中,又負責宮禁守衛的霍山來說,找一條捷徑是很簡單的。沿著彷彿看不到盡頭的廊道,轉了幾個彎,霍山就到了霍光平素決事的白虎殿。

白虎殿是在禁門外,出入還算方便,至少,在這裡,如楊敞等外臣也可以直接參与議事,因此,只要霍光在白虎殿,白虎殿內外的人總是不少的。霍山的身份不同,又有霍光的交代,因此,殿下侍奉的郎官並未阻攔,不過,霍山一向極有進退,在殿門前就止了步,打算先詢問一下何人在殿內。

「將軍正候中郎將。」霍山還沒有來得及開口,一個慵懶的聲音就從殿門內傳來,霍山微訝,輕挑眉角,同時抬頭望向出聲之人。

「馮君。」霍山微笑頜首,向霍光的心腹大奴致意。

見霍山如此,馮子都連忙收斂起散漫的神色,恭謹回禮,隨即側身避讓到一旁的角落,不再言語。霍山這才步入殿門,往霍光所在的東廂走去,果然未再遇到詢問之人,即使是守在東廂外的黃門也沒有出聲,而是微微躬身,向他行禮——馮子都並未妄言。

「如何?」

剛入東廂,霍山還沒有來得及行禮,就聽到了霍光的詢問。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霍山覺得霍光的聲音有些顫慄。

「曾孫謂……」霍山下意識地立即開口回答霍光的詢問,卻在那個詞將出口前停了下來,咬了咬牙,才低著頭,閉著眼,將劉病已地原話說了出來。

「曾孫謂我等狂悖。」霍山力持鎮定,聲音卻不由自主地帶上了幾分尖利。

東廂內,除了霍光與霍山,只有張安世一人。從霍山入內,張安世便微微抿唇,這會兒,聽到「狂悖」二字,原本還算鎮定的神色不由一緊,隨即便放鬆下來,顯出釋然的意味。

霍山沒有抬頭,自然看不到張安世的神色,霍光卻是在得到答案后,便看向張安世,自然沒有錯過張安世這一神色變化,同時,他也在張安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臉,儘管模糊不清,但是,霍光知道——他應該也是同樣的釋然。

「子孺……」霍光喚了張安世一聲,雖然沒有言明,但是,詢問之意明顯。

張安世同樣沒有明言,只是稽首至地:「固所願爾。」

霍山不明所以地抬頭,看向自己從祖父,欲言又止,終究沒有膽量問自己心中的疑惑——那位皇曾孫……是不是……將為皇帝……

霍光也無意為自己的從孫解惑,與張安世相視而笑之後,便揮手讓霍山退下。

退出東廂,霍山微微皺眉,隱約覺得自己之前的想法可能有些不對……不,是完全錯了!

霍山比霍雲更早接觸到宮廷,這意味著他更早知道霍光在朝中、宮中的作為。作為霍去病的長孫,儘管託庇於霍光,但是,霍山從不認為自己只是聽命的一方,事實上,相較霍禹,霍光也的確更加栽培他這個從孫。當然,霍山自己也明白,霍光待他們兄弟格外的原因中,他們兄弟別無依靠其實是最重要的一條——霍去病從未入霍家的籍,雖然姓霍,但是,與霍家著實沒有太親密的關係,因此,他與霍雲除了彼此,也只有霍光一家算是親人了。

霍山一直都認為,霍光重用他們兄弟是因為他們兄弟只能依靠他,但是,現在,霍山不敢確定了。

——也許……他的這位從祖父只是想栽培他們……

——僅此而已……並沒有那麼多他所以為的利益考量……

——應該……是吧……

「霍君有惑。」張安世看著霍光,輕聲卻不容置疑的言道。

霍光扶著憑几,正在思忖,聽到張安世的話,也不過微笑,隨口道:「山一向思慮周密,難免有所覺察。」

張安世看出霍光的敷衍,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將軍何不遣子行此事?」

——為劉病已暗中籌謀,又通過暗示試探也告知,這種明顯的加惠難道不應該讓霍禹去做嗎?

——讓新君記住……

「禹?」霍光的神色頓時一凝,隨後輕嘆一聲,苦笑著搖頭,卻沒有再說什麼。

張安世知道霍禹的才幹、品性都不算極佳,但是,畢竟那是霍光唯一的兒子,之前也從未往這方面想過,這會兒倒是驚訝了:「大將軍……」

——霍光這完全是不指望霍禹的姿態了!

——難道霍光根本不指望霍禹繼承他的權位?

張安世驚疑不已,但是,即使他與霍光如今已是共同進退的親密關係,在這件事情上,張安世也沒有任何身份發表意見,因此,他很明智地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反而把話題轉回了之前所議的事情上。

「上所為甚狂,大將軍以為如何?」張安世仍然不放心劉賀。

——無論如何,如今君臣名份已定,廢立就是一件極其麻煩的事情。因此,儘管明白霍光當時如此選擇的原因,張安世仍然覺得這並非萬全之策。

——若是張安世來做決定,必然不會如何決定。

——反正是讓那位皇曾孫登基,還不如借用大行皇帝遺詔的名義,直接立劉病已,連理由都是現成——武帝嫡裔,且自幼養視於掖庭。

——可惜,霍光不願意!

——只要稍有差池,他們死不足惜,更重要的是他們要背負上大逆的罪名!

——哪怕成功了,他們也不得不承受新君的戒備!

——只可惜,霍光不在乎!

……

——不在乎……

張安世不禁一驚。他本就心思機敏,只是從未往此事上多想,但是,只要把霍光的種種行為放在一起,根本不必多想,對霍光的心思就一目了然了。他不由地屏息了。

——也許……狂的不是劉賀……

「……子孺?」霍光本來正要回答張安世的問題,也算是商議接下來的計劃。只是,他剛要開口,就見張安世神色數變,明顯是出神了,霍光不由訝然,隨即失笑,搖頭輕喚張安世的字。

「大將軍。」張安世立刻回神,低頭應答。

霍光並沒有與張安世計較的意思,輕笑著道:「我唯恐上言行謹慎。」

霍光的目的很明確,因此,無論劉賀行事如何張狂無度,他都無所謂。

——事實上,無論是誰,都永遠是做得越多,錯得越多。

——只要劉賀有作為,就不怕挑不出錯來。

霍光最怕的是劉賀兢兢業業,垂拱而治。

——總不能說繼承昌邑王爵位十三年的劉賀血統不正吧……

——幸好,劉賀還真不是那樣謹慎的人。

——即使昌邑諸臣一而再,再而三地勸誡,劉賀仍然不願意委屈自己。

——也是,過去十三年,他也不是多麼循規蹈矩的王,如今,身為天子,又如何能不想隨心所欲呢?

——尤其是昌邑官屬已經陸續抵京了……

張安世並不似霍光一樣樂觀:「大將軍,上若盡易宮禁之官……」

——只是據他所知,劉賀就不止一次跟昌邑諸臣許諾過公卿以及中官之位了。

——畢竟也是自小就由於師傅教養的王子,又做了十三年的諸侯王,劉賀再喜歡玩樂,對官制、政務也並非完全陌生。

霍光挑眉,隨即冷笑:「自是更好。」

張安世不由皺眉。

「總要忍無可忍才好。」霍光輕聲道。

張安世抬手揉了揉眉心,終是忍不住問霍光:「大將軍欲盡承惡名?」

——霍光這是要將錯全推到劉賀身上,又何嘗不是將所有的責任都擔到了自己身上?

——這樣的權臣名聲……對為人臣者……從來不是好事!

——自然也就只能是惡名!

霍光一怔,剛要回答,就聽殿外傳來杜延年明顯焦急的聲音:「大將軍,臣有急務須奏。」

霍光與張安世都是一驚,竟同時按幾而起,直接走到殿外。

杜延年就在殿門外,見霍光出來,也不多說,直接長跪,雙手奏上一塊牘板。

——尺一板!

霍光與張安世一眼就認出那是天子詔書才能的牘板,兩人心中再次猛然一驚。霍光伸手抓過牘板,凝神細看。

張安世沒有湊過去,而是看向正在起身的杜延年。周圍都是霍光的親信,杜延年也沒有避諱,低聲道:「上詔,易節上黃旄以赤。」

張安世頓時覺得心跳停了一下,連忙看向霍光,卻見霍光抬手就將那塊尺一板擲出。

「狂悖!」霍光冷冷地吐出兩個字,聲音並不高,張安世與杜延年卻不由顫慄,立刻肅手低頭,不敢多動一下,其它人更是跪了一地,沒有一個人敢應聲。(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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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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