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9
空氣灼熱又乾燥,小路跑起來便覺得汗如雨下。他心急如焚不住地後悔今天為什麼沒跟著小巧兒一道兒過去。本就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這會兒鼻子發酸憋悶得快要窒息。
等跑到村口剛巧遇見了今天揚場姓黃的主家。對方正開著拖拉機進村,看見小路便把他叫住了。
「韓路是吧?別跑了,恁妹子這會兒做手術咧,回去給她收拾東西,俺帶著恁過去。」
小路扶著膝蓋直喘粗氣,臉通紅地大聲「啊啊?」著。老黃煩躁得不行,嘴裡「嘖咋」地嫌棄道:「別比劃了,就是壓斷腿了,大夫說能接好。倒了八輩子血霉,攤上恁這家子,這都什麼事兒!」
小路心裡氣憤不已,可聽說骨頭能接好,便覺得萬幸。趕緊回去收拾東西。老黃也不動彈,就坐拖拉機上在村口等他。
小路飛奔回家,收拾了幾件小巧兒的衣服,用臉盆裝著牙刷牙膏,又揀了兩個大點的搪瓷碗。最後猶豫了一下,往包里裝了幾本《故事會》,想著住院這幾天給她解悶。也不知道疼得厲害不,好歹分散一下注意力。
這一來一回半個鐘頭就過去了,等再跑到村口的時候他的衣服已經濕透了,黏黏地貼在身上格外地難受。
老黃早就等得不耐煩了,小路一上去他就「突突突」地發動起來往鎮醫院開。半道兒上告訴小路他已經預交了費用,等送到醫院了他就得回去,場上還等著他裝糧食粉磨呢。
小路背對著不看他,低著頭把眼淚砸在鞋上。這就是小巧兒的命。腿斷了也沒人當回事,只覺得麻煩。她如果就這麼在趙窪村活著,是不是就會變成下一個李秀花?一個被人輕視,沒有未來的可憐人。
自己能把小巧兒帶出去么?讓她更自由,更有尊嚴的生活。除了念書,自己什麼也不會,得學成什麼樣兒才能讓小巧兒過上好日子呢?他不知道,但總歸用功是沒錯的。只是還要比現在更加用功,用盡所有的力氣去念書,他現在是鎮上的第一,老師們便喜歡他。如果他考到全縣第一,全市第一,全省第一,就像那個聾啞的先進少先隊員一樣,人人皆知呢?有人關注有人資助他,是不是就可以脫離這種現狀?是不是就可以讓小巧兒過上不一樣的生活?
他的腦子裡亂糟糟的,風把他的衣服和頭髮都吹乾了,他覺得身上有些發冷。便緊緊地抱住小巧兒的衣服,把頭深深地埋了進去。
一會兒的功夫便到了鎮醫院,老黃也沒進去看看手術結果,直接又「突突突」地往回開。
小路背著書包抱著臉盆,站在醫院的大門口抬頭看了看。這三年除了醫院的圍牆翻新了,加蓋了一排住院樓,其他的沒什麼大的變化。三年前小巧兒在這裡照顧自己,三年後又換他來照顧小巧兒。這樣挺好的,就該是這樣。
他搓了把臉便循著記憶往裡面找護士站。之前對他們頗為照顧的那個王珊珊今年春天嫁到縣上了,所以醫院這也沒個熟人。他一路比劃著找到手術室門口,看見李秀花正在外面長椅上打盹兒,上前去推了推她。
李秀花剛迷糊著,冷不丁被推醒,以為是老黃回來了,趕緊做出一副哭相,還沒嚎出聲兒來,才發現面前站著的是小路。她抻頭往小路身後看了看,納悶道:「老黃咋沒來?」然後反應過來什麼似的,嘆了口氣又開始抹眼睛。直說什麼「都是命啊」「造孽啊」「她爹回來可咋辦啊」之類的抱怨話。卻沒有一句是擔心自己閨女的。她的腿疼不疼?在裡面害不害怕?以後能不能好?
小路覺得自己永遠也理解不了李秀花的思路。索性不理她,離她遠遠地坐到對面去。
不一會兒手術室的門就開了,小路趕緊站起來去看。小巧兒是清醒著被推出來的,臉色煞白連嘴唇都毫無血色。她直愣愣地盯著天花板,把小路嚇得心裡「咚咚」地打鼓,木木地跟著大夫去病房。
李秀花不知所措的跟在後面,到了病房門口也不進去,局促地到處看著。
「問題不大,骨頭是接好了,多養養。畢竟傷筋動骨一百天嘛!」大夫摘了口罩跟護士交代著什麼,小路沒注意。只是上前去拉住韓小巧的手。後者好像剛剛看到他似的,勉強地沖他咧嘴笑了笑。
大夫抬頭一看倆孩子都淚眼婆娑地。安慰道:「沒事,就是局部麻醉對她來說可能感覺太清晰了,受了點兒驚嚇。小姑娘挺勇敢的哈!」
「對了,家屬呢?你家大人呢?」大夫左右看看也不見人。
韓小巧想起之前小路住院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場景。便虛弱地張口道:「俺哥在這咧。」然後拉拉小路的手,輕輕地搖了搖。
李秀花站在門口不知道咋辦。她身上也沒帶錢,雖然剛才老黃說他已經交費了,但是這會兒要是大夫又要收錢了咋整。所以她遲遲沒動,也不知道在這要幹啥。
大夫覺得納悶,轉了一圈才看見李秀花,皺眉道:「你是這個孩子的家長?怎麼不吱聲。」
韓小巧深吸了一口氣,小聲說道:「大夫,恁不用管她。有啥事兒恁給俺哥說就行。俺娘不懂。」
大夫覺得這一家人一個比一個怪。親閨女腿折了當媽的在那兒愣神,這哥哥好像還不會說話。沒有一個正常的,這怎麼護理病人?
他也管不了人家的家事,公事公辦地交代了注意事項。開好了吊瓶和葯便出去了。經過李秀花身邊的時候皺著眉撇了她一眼。李秀花看見了惶恐地側過身去給他讓路,大氣都不敢出。
韓小巧在床上看見了,一臉憤恨地把頭扭到一邊。她忘不了拖拉機倒車的時候她娘一個人躲開把自己留在原地,也忘不了她躺在地上忍受錐心的疼痛時老黃居高臨下地嫌惡的眼神,更忘不了手術前大夫三番五次地建議給她全身麻醉時老黃的討價還價和她娘的聽之任之。
局部麻醉的效果並不好,她清晰地感覺到切在她的皮肉上的手術刀和神經跳痛。她記得自己牙齒打顫的恐懼感和因緊張而屏住的呼吸。那種肉體上的痛苦混淆不了她精神上的折磨。
她恨韓大光,恨他的殘忍,暴虐,恨他給了自己一個不光彩的家庭。她更恨李秀花,恨她的愚昧,自私,恨她讓自己輕而易舉地便體會到來自親生母親的冷漠與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