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韓小巧是被疼醒的。
麻藥勁兒剛過,痛感就像冰涼的井水一般,慢慢地,不可抗拒地把她整個人都淹沒了進去。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似的拍打著水面,然後猛地睜開眼大口大口地吞咽空氣。白熾燈的光刺進眼底那一刻,她是恍惚的,不知自己身處何地,是死是活。呆了半天,看到對面床上躺著的是自己那個瘸腿的老子娘,才想起她剛剛經歷了一場「小手術」。身上汗津津的,已然是濕透了。
四下看了一圈都沒找見小路,她心裡有點兒發慌。
自己是這急診室的「回頭客」了,上一次在這過夜還是三年前,那時候是春天,比現在涼爽些,約摸也是這麼個點兒,黑漆漆的。自己賭氣跑出去了,小路發瘋一樣地找她。如今,竟是一般光景,可是卻調了個個兒,躺在床上的人換成了她。
手術的位置靠近膝蓋,所以打了夾板,整個右腿直直地綳著不能動,麻藥勁兒過了脹得發緊又疼得厲害。韓小巧盯著她娘那條幹癟彎曲的瘸腿,渾身發冷。她不知道小路去哪兒了,只盼著他能趕快回來,自己一秒鐘也堅持不下去了。
她瞪著眼睛盯著門外,耳邊是她娘渾濁的呼嚕聲,催命一般地刺激著她的神經。
韓小巧覺得自己的眼窩子生疼,可她不敢眨眼,怕再也等不來那個救她的人。
小路就是這個時候回來的,他定定地站在門口,韓小巧的目光像劍一樣刺在他心上。他太熟悉這束光了,這個老天爺塞給他的妹妹嘴像木偶一樣咧開的時候,他覺得透不過氣。可看到她眼淚終於砸下來的那一瞬間,卻是放下心了,只因著他確認自己是感同身受的。
韓小巧盯著他一直走到病床前坐下,想問一句「恁上哪兒了?」卻覺得有點多餘,便緊緊地抿著嘴,抱著小路的胳膊把頭埋進他衣服里。小路摸著她的後背,像給小貓小狗撓痒痒似的,一下一下地,不緊不慢地。韓小巧好似睡著了一般,一動不動,一聲不吭。但這都不要緊,小路就這麼挺直了背,從她的頭頂順著,一點一點地摸著,哄著。任由牆上的時鐘呆板刻薄地「咔嚓咔嚓」。。。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聽見「嗚嗚」的抽泣聲從懷裡傳出來。小路手上不停,心卻定下來了。
韓小巧自小就是個要強的,如若今天她是「哇哇」大哭著叫罵,或是裝模作樣惡狠狠地賭咒老黃一家,那自己反倒要害怕了。現在她哭得足夠傷心,足夠委屈,才是真的發泄了。想到這,小路便再也忍不住,把眼淚一顆一顆地,都砸在她的後背上了。
直到韓小巧哭夠了,哭累了,抬起頭來,兩個娃臉對著臉,「噗嗤」一聲,混著鼻涕眼淚地都笑了,實在是太邋遢,誰也沒憋住。
韓小巧用袖子「噌」地一下抹掉鼻涕,還想去給小路也抹一把。嚇得後者趕緊彈開,拿著毛巾先給自己抹乾凈,又捧著眼前這個邋遢大王的臉,認真地擦著。
「小路俺餓,前胸貼後背咧!」
小路笑著使勁兒捏了把她的鼻子,把鼻涕擰得乾乾淨淨的,才將飯盒端起來,努了努嘴讓她趕緊吃。
「咋就一份?恁吃了么?」
小路點點頭,又拍拍肚皮,把筷子塞進她手裡,催促著她。
除了昨天小路給她的雞蛋和牛奶,韓小巧好一陣子沒吃什麼有嚼頭的東西。她是個嘴饞的,可最近小路不在家,她也沒心思尋摸啥好吃食。她娘一貫的糊弄,韓小巧光竄個頭,卻沒長二兩肉。
一打開飯盒韓小巧心都痒痒了,完全顧不得那鑽心的疼。揀起塊排骨習慣性地先塞進小路嘴裡,後者一個勁兒地擺手,卻架不住她粗暴慣了。
韓小巧是從來見不得小路這般迂闊的,根本不等他拒絕,只管往他嘴裡硬塞。看他把肉吞下肚,這才滿意地朵頤起來。她才不信小路捨得給自己買排骨吃,指不定是糊弄她的。有她一口,就有小路一口,憑他怎麼搖頭也不好使。
兩個娃淅淅索索地吃著鬧著,把李秀花吵的不安生,迷糊中嘖吧了幾聲。小路聽見了趕緊「噓」地打住了,韓小巧這才老老實實地扒拉著吃飯,時不時地抬頭看著小路笑笑。
吃罷飯,小路利索地收拾乾淨便坐在床邊,自然而然地為小巧兒按著胳膊和腿腳,他手底下有數,不輕不重的,按得韓小巧直哼哼,「老輩子的地主老財也就是這待遇咧,沒想到俺韓小巧也有享這福的一天。」
小路聽著動作沒停,抬起右手照著韓小巧的臉蛋子結結實實地掐了一把。後者「嗷」一聲剛開了個頭,趕緊捂住嘴,然後沖小路「略略略」地做起了鬼臉。
小路按得仔細,給韓小巧渾身理順得熨熨帖帖的,好一會兒工夫,他順著腿就要幫韓小巧捏腳丫子。嚇得後者猛地縮了一下,扯到刀口,疼得「嘶」了口氣。扭扭捏捏道:「俺腳丫子這兩天沒洗,臟著咧。」
小路擰著好看的眉,沖她比劃道:「擦過了。」然後換了個位置坐到床腳,輕輕地把韓小巧的腳丫子抱在懷裡,知道她怕癢,就拿毛巾給她包好了,不緊不慢地捏著。
韓小巧鼻子囔囔的發酸,小路哪是伺候別人的人呢?玉菩薩就算掉進了爛泥坑,擦乾淨了也是水靈靈的。可他對自己這般好,好到讓人心裏面都滿滿登登的。
韓小巧深深地洗了一大口氣,撅起嘴,無理取鬧地小聲罵道:「好哇,俺就知道,你可嫌棄俺了,還得包著個手巾才給捏,哼!就熏你,熏死你熏死你!」說著便掙紮起來要去拽那包在腳上的毛巾。
小路這下可不慣著她了,一把將毛巾薅起來扔在韓小巧臉上,抓起她的腳丫子張開嘴就咬了下去。
這一口咬得可不疼,就是給韓小巧嚇了一跳。臉騰地一下火辣辣的,幸好毛巾蓋著。也不知道是個啥滋味,惱羞成怒地捂著毛巾說:「恁屬狼狗的!耍賴皮!」
小路咬完了也後悔,雖說下午自己給小巧兒用熱毛巾擦過身上了,可這一口真是酸溜溜的,一股子鹹味兒,趕緊跑去廁所漱口了。
李秀花聽見動靜,坐起來搓著眼問:「咋?老黃來咧?」
韓小巧突然想起來臉上的毛巾包過腳丫子,趕緊抓起來扔到腳底下,沒好氣道:「黑燈瞎火的,他來鬧瞎啊?睡恁的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