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偶遇
沈夢昔收拾好行李,在離婚翌日準備離開了劍橋鎮,乘火車去倫敦。
瓊斯太太非常難過,遺憾地不停念叨著:「為什麼,為什麼?兩個這麼好的人,為什麼要分開?」
瓊斯太太的女兒瑪麗與沈夢昔擁抱告別,無意中,沈夢昔發現她頭巾下的一綹紅頭髮,不由贊了一句:「哇!真漂亮!」
瑪麗驚慌地用手整理頭巾,沈夢昔意識到自己的唐突,想起瑪麗似乎從不出門,也不摘掉頭巾,原來是在隱藏自己的紅髮。
「對不起,瑪麗,我是真的喜歡才這樣說的,並無惡意。還請你原諒我!」
十歲的瑪麗還是驚慌失措地逃回了房間,終於沒有踏出家門一步。
許詩哲告訴她:「紅頭髮在英國是不吉利的,比星期五和13號遇到一起還不吉利,因為出賣耶穌的猶大是紅髮,而且紅髮人還有許多特徵與其他人不同,有的人還有體臭,所以在英國很排擠紅髮人,幾十年前,處死了很多紅髮女人,也出現過禁止紅髮女人生育的事情。你別介意瑪麗,怪我沒有告訴你。」
沈夢昔搖頭表示不會介意,反而擔心自己傷害了瑪麗。她找出兩條精美的真絲方巾送給瓊斯太太,讓她交給瑪麗,以表達她的歉意。
瓊斯太太收下禮物,祝福沈夢昔一路平安。
車夫將行李都搬上了馬車,許詩哲的神情裡帶著解脫的喜悅和新生的憧憬。他完全忘記考慮,一個單身年輕女人獨自出門的危險,只是站在車下,左顧右盼,腦子裡不知道在想著什麼,還帶著莫名其妙的笑意。
沈夢昔忍不住欺負他初學寫詩,出言刺激:「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眼見許詩哲的臉色又變得灰暗,才心情舒爽,哈哈大笑,帽子都幾乎掉了下來。
她對著車夫大喊:「出發!」
馬車應聲而走,沈夢昔再沒回頭。
出了瓊斯太太這條街,橫過兩條馬路,馬車又去接了另兩個去倫敦的乘客,那是一對年輕夫妻,丈夫是劍橋的學生,他們帶著許多的行李,似乎是畢業或者休學了。兩人一路上不停地爭吵,吵得沈夢昔非常煩躁。
到達火車站,沈夢昔花了兩個便士僱人將行李抬進候車室,又抬上火車,等到倫敦出站時,她的手裡就僅僅是一個小型的行李箱了。
此時的倫敦,人口已經六百多萬,是全世界最大的都市,寬闊的街道,哥特式的尖頂建築大氣磅礴,看得沈夢昔心中讚歎。街上的汽車、馬車和行人混雜在一起,繁華又雜亂。
男士穿著西裝,女士穿著長裙和高跟鞋,還有時髦的女士穿上了膝蓋上下的短裙,小腿上是黑色的長襪,上衣有男裝傾向的簡潔明快,讓沈夢昔印象深刻。
她沒有急著找住處,而是乘坐地鐵穿城而過,倫敦地鐵,拱形隧道,白色瓷磚,大大的通風管道,陳舊的列車。沈夢昔看得津津有味,坐得興趣盎然。
花了三天時間,看了大本鐘,倫敦塔橋、白金漢宮和大英博物館。
此時英國的工業革命已經進行了半個多世紀,工業發達,沈夢昔想學習工業製造,但是諮詢了幾個知名大學,許多專業都不收女子,她能學習的只有繪畫、音樂之類。
正在猶豫之中,她的二哥章嘉森找來了,此時距離她簽字離婚已經過了半個月。
章嘉森,三十五歲,儀錶堂堂,帶著一副金邊眼鏡,此刻怒氣沖沖地看著她,質問她為什麼擅自離婚。
沈夢昔忽然有些心涼,她下意識沉下臉、揚起了下巴。這個舉動讓章嘉森吃驚不小,在他所有的記憶里,從未見過妹妹如此表情動作。
「你一個年輕女人,獨來獨往有多危險,你不知道嗎?」他放緩了語氣。
「你們幫我挑的丈夫,你說我為什麼離婚?他不送我,你要我磕頭求他,送我去法國找你?」沈夢昔沉聲質問。她此刻的聲音已再無孟繁西的低沉,再控制也是有些柔弱。
章嘉森的臉忽地脹得通紅,無地自容。妹夫的確是他和四弟給找的,他既慚愧,又惱羞成怒。妹妹定是受了離婚的刺激,才變得尖酸刻薄。
「跟我去法國,母親知道你一個人在倫敦,會睡不著覺的。」他放軟了語氣,勸著妹妹跟自己走。
「你怎麼找到我的?」
「留學生圈子大傳許詩哲離婚了,國內似乎也登了報,我就立刻到劍橋去找他,結果他給我看了你們的離婚協議,說你去了倫敦。我到倫敦就挨個酒店旅館的找你。」
「你沒有打他嗎?」
章嘉森一梗。他確實沒有打,也沒想過要打。看著妹妹失望而犀利的眼神,章嘉森竟有些招架不住。
「當初,你們覺得他才華橫溢,他父親也覺得我們家可以借勢,於是你們一拍即合,就決定了我的命運!現在,我成了新式離婚第一人,成了封建糟粕,你們可滿意了?」
章嘉琳被擠兌得臉色發青,不待辯駁,沈夢昔又說:「我不跟你去,我就在倫敦!你讓他們把我的嫁妝都變賣了,兌換成英鎊匯給我,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們以後不用管我了。」
這次章嘉森真是暴怒了,「你這個樣子,難怪詩哲要跟你離婚!」
沈夢昔氣得笑了。這個時期男人之間的惺惺相惜是她不能理解的。同時她也意識到,許詩哲的確有很好的聲望和人緣,很多人都欣賞他,而他,似乎除了對章嘉瑜,跟所有人都親切和藹,相處極佳。那麼到底是他討厭章嘉瑜這個人,還是抵觸父母包辦的婚姻,亦或是以反抗父母作為成熟的第一個步驟呢。
「是離婚了才變成這樣的!」沈夢昔冷冷地說。
「你的眼神寫著你恨我,七妹,你居然恨我!你不記得小時候六個哥哥是怎麼疼你的,母親給你裹腳,我是怎麼攔住她的!我說過,沒人娶你,我就照顧你一輩子!現在,聽說你離婚了,二哥馬上就來找你,怕你出事,你不要說那麼絕情的話來寒我的心!」一向性格溫和的章嘉森氣得渾身發抖。
章嘉瑜的回憶也漸漸翻湧上來,控制不住的有兩滴眼淚流了下來,沈夢昔用指腹抹去眼淚,倔強地不說話,其實,她只是要擺脫這個圈子,擺脫這個家庭,過自己的日子。
章嘉森見了掏出一塊格子手帕,塞到她手中,「什麼時候這麼粗俗,連帕子都不用,聽話,跟二哥走吧。」不由分說,拿起她的行李箱,把東西胡亂一塞,提了就走。
自知逃不掉的沈夢昔,只好跟著章嘉森去法國。
在火車站,竟然遇到了兩個人。
一個是威爾遜先生,他也去法國,說是生意上的事情。得知沈夢昔旁邊的人,就是她的二哥,威爾遜立刻熱情地握手,用中文與章嘉森交談,沒幾分鐘兩人便像是認識多年的老朋友一般,相談甚歡。讓沈夢昔不得不佩服商人的交際能力。
沈夢昔無聊地四處看著,忽然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那是比黑白照片上還要漂亮數倍的少女的臉,十八歲的林惠雅氣質卓然清高,身段苗條嬌小。沈夢昔一直欣賞她,他們夫妻二人對中國建築的貢獻不可抹滅。
想著這些,林惠雅已經和她父親走了過來。
林長空與章嘉森打著招呼,握手致意,林惠雅向他們點頭致意,沈夢昔也點頭回禮。章嘉森又為林長空和林惠雅介紹威爾遜。
看著林長空深邃的眼睛和濃密的鬍鬚,沈夢昔忽然想起那封情書,差點當場笑了出來。但一想到此人曾經發表《外交警報敬告國民》,向國民勇敢揭露巴黎和會關於山東交由五國共管的決定,發出「膠州亡矣,山東亡矣,國不國矣。」的哀嘆,以及不久后的離世,便再無嬉笑之心。
林長空與章嘉森相識已久,也當然知道這個章嘉瑜是他的忘年交許詩哲的前妻,更知道許詩哲離婚的主要原因是想追求自己的女兒,今天看到章嘉瑜,並未覺得此女有許詩哲描述的那般粗鄙土氣,反而是整個人平靜自信,眼神堅定。
他替女兒回絕了許詩哲,帶女兒去周遊了歐洲,他主張女孩應該像男孩一樣受到教育,惠雅從小天資聰穎,很小就可以幫他整理書籍、書寫信件,甚至處理簡單的公文。此次來歐洲考察,他特地帶著女兒,為的就是讓她增廣見聞,也是要她領悟自己的抱負。並且脫離家庭的繁瑣生活,開拓眼界,以擁有改良社會的見解和能力。而不是像她生母一樣,一生圈宥於後宅。
林惠雅此時也在不動聲色打量著章嘉瑜,只見她穿著倫敦最時髦的裙裝,帶著一頂寬檐呢帽,站在她哥哥身邊,毫無拘謹之色,反倒是若有所思地盯著父親看。
這是詩哲的妻子嗎?她並不土氣呀。林惠雅產生了這樣的疑惑。
章嘉森並不知道許詩哲離婚的真正原因,也不知道眾人給妹妹貼了土氣的標籤,只以為他是為了反抗舊式婚姻、改造社會。又素日敬佩林先生,在歐洲這些時日,很難遇到聊得來的人,於是拉著林長空聊個沒完。
林長空在沈夢昔的目光下卻有些不自在,他以旅途勞頓、要回住地為由,談了片刻就帶女兒離開了。章嘉森得知他們父女不久就要回國,更感惋惜。
「二哥很欣賞林先生嗎?」
「是的!」章嘉森深深點頭。
「也很欣賞他的女兒嗎?」
「什麼混話?」章嘉森看了一眼威爾遜,嗔道。
「許詩哲就很喜歡他的女兒,所以要跟我離婚,他說再不離婚,林惠雅就回國了。」沈夢昔聳了一下肩膀,攤攤手說。
章嘉森大驚失色,猛地轉頭看著林氏父女離開的方向,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威爾遜有些尷尬地站在一邊,沈夢昔倒不在乎,早晚都會知道的,國內大概已經是軒然大波了呢。
章嘉森不再說話,神情複雜地看看七妹,「他是不想讓林惠雅做妾,才和你離婚的!」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你不難過?」
「不啊,反正有二哥養我!」沈夢昔戲謔地看著章嘉森,瞪著眼睛警告道:「你不許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