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一隻火油鑽
沈夢昔帶著孩子們,團團圍坐在院子里,一起唱「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嘉瑜!」一個聲音在大門外響起,沈夢昔回頭看,竟是孫勝儀,她抱著一個孩子,拉著一個孩子,還有一個更大一些的,跟在身後,也不過十歲的樣子。
沈夢昔啊的一聲,站了起來,快步跑過去,與她相擁。
見到多年前的好友,分外親切。
孫勝儀的兩個大孩子,很快就和孤兒院的孩子玩到了一起,那個小的,不到周歲,還沒有斷奶,時不時掀著母親的衣襟,嘴裡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弄得孫勝儀十分難堪。沈夢昔帶她到房間里,給她一杯溫牛奶,讓她餵給孩子。孩子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唇上沾著一圈奶糊,她伸出小舌頭,飛快地舔了一圈,然後吧嗒一下嘴巴,很是幸福地點著頭,小身子一拱一拱的,孫勝儀看得流下了眼淚。
沈夢昔握住她的手,看她瘦得厲害,「勝儀,你現在怎麼樣?」
孫勝儀看了一眼沈夢昔,低下頭,「嘉瑜,我不好。」然後眼淚流得更多了。
原來,孫勝儀在1937年跟隨婆家,搬遷到重慶,當時重慶的房價已經很高,他們一大家子加上傭人,足足二十幾口人,買了一個大一些的房子,丈夫跟著朋友一起做些販賣糧食的買賣,她也在小學教書,賺些家用。
三八年,重慶開始遭受轟炸,他們的房子被炸毀,當時丈夫的大哥一家、二哥都被炸死,她的大兒子也死掉了。
房子維修是一筆錢,喪葬費又是一大筆錢。
他們索性賣了房子,換了間小一些的。
後面的幾年全靠他們夫妻工作來維持家用,誰知就在大隧道慘案那次轟炸中,他的丈夫那晚正巧出門,躲入那個防空洞,活活悶死在裡面,公公一急,也跟著去了。
如今家中只有她和婆婆、二嫂帶著五個孩子,艱難度日,再辦完兩樁後事,家中所剩無幾,物價隨風見漲,孫勝儀的工資少得可憐。
前段時間在報紙上看到新聞,知道沈夢昔也在重慶,猶豫了好些天,這才找了過來。
沈夢昔抱了她一下,「你早該來找我的。」
「這個世道,誰活著都不容易,若不是為了幾個孩子,我不會來給你添麻煩。」孫勝儀有些難堪地說。
「勝儀,你也看到了,我這裡是孤兒院,有很多孩子需要照顧,在我這裡,應該比在外面還要辛苦,有可能還需要你嫂子也幫忙做事,你能幫我嗎?」
孫勝儀忽然哽咽了一聲,然後無聲地點頭,眼淚落在了粗布的袍子上,「我懂。我能。」
林惠雅下班回來,沈夢昔替她們介紹了,林惠雅也表示歡迎孫勝儀,「太好了,我們夫妻都在外面教書,孤兒院里嘉瑜根本忙不過來,你能來,簡直是太好了!」
為了孩子的安全,冰冰和阿平一直在孤兒院里住著,院子旁邊的山體里是堅固的防空洞,沒有比這更適合的地方了,林惠雅夫婦平時擠在大學的宿舍,周末才回到孤兒院。
孤兒院的房子雖大,再多這八口人,也是很擁擠了。但是,沈夢昔不能不管他們,重新安排了一下,請人來將竹床改成了上下鋪,讓大孩子住到上鋪,終於還是給他們一家騰了一個房間。
孫勝儀和婆婆商量著,把自己的房子租了,那房子地勢高,離防空洞也遠,每次警報,拖家帶口跑到防空洞都是狼狽不堪。
全家八口搬到了孤兒院,她二嫂一臉病容,瘦弱不堪,婆婆倒還康健,主動提出負責照看孤兒院的幾個小孩子,平日養尊處優的老太太,如今布衣荊釵,粗茶淡飯,卻毫無怨言,滿頭白髮之下,是一張堅毅的臉,沈夢昔知道,那堅強背後,是一顆喪夫喪子的滴血的心。
孫勝儀提出她和婆婆及最大的侄子幫助孤兒院做工,不要工資,只要全家一個落腳之地,另外將房屋租金全部補貼給孤兒院。她之所以來求昔日的好友,只圖這個孤兒院有個獨立的防空洞。
沈夢昔全部答應下來,坦然收了孫勝儀的錢,讓孫勝儀鬆了一口氣。
幾個孩子平時和孤兒院的孩子們一起上課,遊戲,最大的男孩需要幫著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計,比如打掃衛生,擇菜挑水。
孫勝儀不再出去教書,安心在孤兒院教導孩子們,她二嫂精神好的時候,也幫著做飯燒火,雖然艱苦,誰也沒有怨言。
警報拉響,孩子們大叫著跑出房間,沈夢昔打開防空洞大門,大孩子只顧著小孩子,有序地進入,幾個大人也都進去,也不過是才掛了第二個燈籠,大孩子點名,數好了人數,報告給了沈夢昔,她才閂好了門。
防空洞內有準備好的食物和水。孫勝儀看著燈火通明,空氣流通的防空洞,抱著小女兒情不自禁又流下了眼淚。
王守卿的傷勢好轉,只是左臂不能完全伸直。
1942年的春天,王守卿和沈夢昔舉行了簡單而熱鬧的婚禮,參加的不過是章嘉璈和梁氏夫婦、孫勝儀一家、宋梓文及他的幾個好友。
王守卿身穿軍裝,沈夢昔穿一件紫紅色的旗袍,在孤兒院擺了兩桌,宴請親友吃了一頓飯,就算是完成了儀式。
兩人都是二婚,都覺得不宜聲張,而且說不準下一刻警報聲響起,就要躲進防空洞,乾脆簡單了事。
一院子的孩子圍坐在長條矮桌邊,合唱了祝福的歌,唱完就興奮地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大呼小叫,就是這樣的婚禮氛圍,宋梓文說了一句很詩意的話,「眼睛為她下著雨,心卻為她打著傘,這就是愛情。」說完自己有些動容。」
沈夢昔與王守卿聽了相視一笑。
林惠雅擁抱沈夢昔,她的眼淚流了又流,在她耳邊輕聲說了一句祝福你。對不起。
孫勝儀也為好友由衷開心,「真好,你們看起來像是相攜多年的老夫老妻,真是羨煞我等。」忽然想起了什麼,問」嘉瑜,沒有結婚戒指你就嫁了?「
果然,沈夢昔的手指光禿禿的。
沈王二人哈哈大笑。
——王守卿的求婚很實在,他是這樣說的嘉瑜,我覺得你的身邊最安全,你可憐一下我,收了我吧。
沈夢昔任由王守卿往自己的手指上套一隻火油鑽戒,那戒指有些小,卡在無名指第二指節前,不能再進,王守卿又不敢用力,忙得一頭的汗。
「這是給哪個野女人準備的?送不出去才給我的吧!」沈夢昔甩手不幹,佯裝大怒。
「冤枉死我,這就是給你準備的!好些年了,你知不知道你手都胖了?」
王守卿摸著沈夢昔的手,每天在孤兒院什麼事都做,這幾年早已變得粗糙,他將那手抬起,低頭鄭重吻了一下,「嘉瑜,嫁給我,讓所有人都安心。如果有一天,我戰死沙場,你就把重慶成都的房子都賣了,拿著錢,去德國,去英國,美國都行。我是男人,死也死在自己的國家,你不用,你要好好活著。」
「我答應你了。」沈夢昔把手放到王守卿的手心,笑著說。
她決定不再計較生死,不再計較王守卿的生死,幾次共同患難,讓她領悟,有時候,一瞬間即是永恆。是她的求全心理,讓自己錯過了很多。
那個小了一圈的戒指,她居然給忘記了。
也沒有給王守卿準備戒指。
卻見王守卿忽然從褲袋裡拿出一個盒子,打開來,赫然是已經擴大一圈的火油鑽戒,他抓起沈夢昔的手,將戒指為她戴好,眾人歡呼著鼓掌。
沈夢昔也神秘地一笑,右手輕撫頭髮,輕輕一抓,手掌攤開,裡面是一隻男款黃金戒指。
冰冰大呼「太神奇了!再來一遍!」
「沒有了!就這一次!」沈夢昔笑著將戒指給王守卿戴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