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章嘉珩之死
朝陽孤兒院沒有像樣的客廳,也沒有沙發,但是同樣聚集了一眾友人,有章家三兄妹、黃詩影、梁氏夫婦和孫勝儀,患難與共的幾年,大家已經處得和家人一樣親密。
條件艱苦,沒有鮮花,沒有音樂,沈夢昔翻出一條格子披肩,鋪在孩子們的低矮的飯桌上,林惠雅將阿平採的野花插到一個茶杯里,擺到桌上,眾人笑著說,有了有了,有氣氛了!
沈夢昔將半罐速溶咖啡拿出,得意地一晃,眾人人頓時興奮地齊齊噢了一聲,孫勝儀大聲感慨,「我簡直有一個世紀沒喝到咖啡了!」
今年的物價比之去年,又翻了幾番,咖啡實在是奢侈品了。
沒有加糖的清咖,香氣氤氳,僅僅是聞到氣味,眾人精神已為之一振。
快滿周歲的阿吉好奇地左右看著大家,他站在父親的膝頭,一個勁地跳起來,小腳丫踩在梁誠如那沒有什麼肉的大腿上,時不時還擰一下腳掌,梁誠如呲牙咧嘴、痛並幸福地笑扶著小兒子的腋下,不時歪頭聽著妻子侃侃而談。
今天的話題從奧運會停辦談起。
「歷史上的夏季奧運會有兩次停辦,1916年柏林奧運會和1940年東京奧運會,加上今年的倫敦奧運會,三次都是因為戰爭而停辦」林惠雅先開頭講起,眾人紛紛各抒己見。
沈夢昔心中悄悄補充,還有一次是因為大疫,呵呵,日本想要獨立辦一場奧運會,難著呢!
」那個參加了第十屆洛杉磯奧運會的劉長春,你們還記得嗎,他後來又參加了第十一屆奧運會,只是由於暈船,還是沒有什麼好成績。這人也是個硬骨頭,他本是大連人,日本人佔領大連后,就讓他代表滿洲國比賽,他就是不同意。後來被抓進監獄囚禁一個多月,出來后,在東北待不下去了,陸續到幾所大學擔任體育助教、講師和副教授,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章嘉璈唏噓。
沈夢昔還能想起當年,那個大男孩陽光的笑臉,又想起東大的足球隊,更是惋惜,中國國力最弱的時候,男子足球勇猛無敵,所向披靡,國力漸強的時候,國足卻一直萎靡不振,屢戰屢敗。真是件神奇而無奈的事情。
「近年上海的電影真是百花齊放,除了拍攝國防電影、抗戰電影,商業娛樂片也非常賣座,抗戰初期,蘇州河兩岸,一邊是炮聲隆隆,一邊是笙歌燕舞,租界內徹夜燈火通明,與閘北的戰火連成一片,實為奇觀。前日收到家中信件,他們都還安好,嘉棟還說,不好意思把七妹地下室的糧食都吃了個精光。」黃詩影笑著說。
沈夢昔笑著擺手,「就是給家人準備的。」
二姨娘早在上海淪陷前就去世了,安葬在了章家祖墳。
章家一大家人分散著住在沈夢昔的別墅、章父的公寓以及林老夫人的別墅,林老夫人跟隨兒子去了香港,臨行前,和章父說讓他們儘管住,就算是幫忙看房子了。所以,這些年,章家除了章父被章嘉珩氣死,章嘉珩一家去了南京,其他兄弟姐妹都還安好。
「上海彼時雖是孤島時期,但是卻也繁榮之至,人們若想看場周末電影,也要預先訂票,夜總會也比比皆是,夜夜笙歌。重慶上映《木蘭從軍》時,我還沒來得及看,就聽說電影拷貝被觀眾焚燒了,後來,政府文化部重新做出評價,認為這部電影可激發人民抗戰情緒,得以重新放映,我還一直沒有時間去看呢。」林惠雅一邊說,一邊從丈夫手中接過小兒子,交給大女兒,讓她帶弟弟去玩。
「是啊,來到重慶,我也沒看過電影,天天就擔心一顆炸彈落到頭上,哪還敢出去亂跑。唉,一轉眼七年過去了,家裡什麼樣兒都快忘了。」沈夢昔感嘆。
章嘉森說「林嫂替你管得井井有條,她兒子要接她回去享福都不肯。大黃還在兢兢業業看家,只是有些老了。」啜飲了一口咖啡,他忽然面帶神秘地從背包里拿出一本書,沈夢昔看到書名是《zd選集》,大驚。
「這套選集一共五卷,我讀到了第二卷。諸位應該都讀一讀。」章嘉森一臉熱切地推薦。
章嘉璈也看到了,一把抓過來,塞回兄長的背包,「還是你自己看吧,不要在這裡拿出來。」然後轉移話題,「日汪政府強征我國婦女充當日軍軍妓,這些年的慰安婦約有二十萬死去,幾乎相當於南京的大屠殺」
「為什麼不可以讀?書出版了不就是給人讀的?有可取之處為什麼不許推薦推廣?美軍觀察組都到延安考察了你不知道嗎?」章嘉森的固執勁又上來了,他十分不滿弟弟的行為,打斷他的話頭,還要往外掏那本書,被妻子輕輕按住了手。
看著黃詩影微微隆起隆起的腹部,章嘉森沒有掙扎,嘆口氣鬆開了手。
黃詩影與沈夢昔同歲,與章嘉森結婚近20年,已育有四個子女,如今這個是第五個孩子。章嘉森已經57歲,對這個尚在腹中的老來子甚是期待,故而收到妻子的暗示,立刻乖乖不再出聲。
沈夢昔趁機問起了黃詩影的預產期,和身體情況,叮囑她注意血壓、血糖,有事情就只管找她。
好歹是把話題轉移了開去。大家又談起西南聯大,談起太平洋戰爭,孤兒院雖無北平林惠雅的四合院那麼幽靜自在,但在孩子們的歡聲笑語中,也聊到了日暮西山。
11月,報上消息,汪京衛病死於日本。
章嘉璈騰地站了起來,眼睛看向不知名的遠方,攥緊了拳頭。
半月後,孤兒院剛安裝不久的電話響了,是章嘉璈打來的,他哈哈大笑笑著對妹妹說「嘉瑜,大仇得報!那個錢耀祖,已被殺手一槍打中心臟,去地下給父親磕頭道歉去了!」
說完忽又聲音哽咽,「父親糊塗啊。」
沈夢昔一時無語,心情複雜。
章嘉璈並沒有趕盡殺絕,對於章嘉珩的妻子兒女都沒有傷害,章嘉珩的長子甚至要殺手帶回一封信,信中說,對於父親的行為,身為人子,也是無法。但對於父親的行為也有所理解。
原來,章嘉珩並不熱衷於中醫,他更希望能像哥哥弟弟那樣去讀書,去留學,去從政。但是從小就被父親逼迫著背誦湯頭歌,背誦艱澀的醫書,被迫繼承衣缽,很是無奈,多少次羨慕地聽著兄弟講述留學的經歷。十八歲時,一次無意中聽到父母爭吵,才知,原來他並非章家的兒子,並且章母還說了句」死了還要攪合的別人家不得安生」,章嘉珩心目中一向溫和敦厚的母親形象頓時坍塌,他特意尋機去查了自己生身父母的資料,得知自己本名錢耀祖,又得知是因為章母的原因,才導致章父與母親不能結合,於是心中竟恨上了章母,認為是她怕自己搶了她親生兒子的風頭,才阻止他去留學。
其實,善良的章母除了那句抱怨,一直將章嘉珩視若親子。章嘉珩卻一直將這份仇怨埋於心底,表面還是個孝子。
直到沈夢昔離婚後回國,老太太無意中發現章嘉珩中飽私囊,貪污醫館的銀錢,怒斥章嘉珩,毫無思想準備之下,被這個養不熟的狼一番質問,血壓暴升,一頭栽倒在地,章嘉珩卻狠心拂袖而去,沒有施救。
後來,汪京衛承諾給予他衛生部官員,他就毫不猶豫地脫離章家,奔自己的大好前程去了。照樣丟下一句扎心的話,氣死了疼他五十年,將自己最看重的一切都傾囊相授的老父親。
只能說,後天環境固然重要,但章嘉珩基因里的劣性,還是戰勝了章家良好的家教和和睦的家庭氛圍,讓他幾十年來仍然是個狼心狗肺的畜生。
信尾,章嘉珩的長子說,他們不怪四叔,全家都給爺爺奶奶磕頭祈求贖罪,並承諾,一生永遠不會為日本人做事,若有違背,天打雷劈。
章嘉璈最後在電話里悻悻地嘟囔了句,哼,死得那麼痛快,真是便宜了這個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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