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記憶的引線(下)
同樣紛擾的夜晚,位於冰泉酒店地下深處的密室中,氣氛卻異乎尋常地凝重。
壁爐里燃著熊熊火焰,各處壁燈都被打開,照得房中一片通明。
老管家路易斯穿著筆挺的黑色制服,背著手立在火爐前,冷冷看著尚未來得及換去斗篷的樂琉,近在咫尺的火焰都無法消解他滿是皺紋的臉上透出的冷意。
女僕小姐面朝火光而立,低垂著頭不聲不響,也看不見表情。盡遠站在她身後幾步之外,略帶茫然的目光在兩人間來回打轉,搞不懂眼前這一幕究竟是怎麼回事。
就在剛才,他和樂琉順利回到酒店,正遇上了像是早早等在大廳的老管家。他本打算送女孩回來就重返玉王府,誰料老人一把將他攥住了,硬是拉著他避入密室,劈頭問起王府內究竟發生了什麼。
老人如臨大敵的緊張樣子讓盡遠有些意外,他還沒來得及回答,樂琉就用她一貫的機械嗓音彙報起來,從在王府外的書店監視說起,有條不紊地羅列了一通。直說到她提議讓盡遠獨自潛入偏殿尋找太子的下落,老人忽然面色大變,厲聲質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那之後,就是眼前這凝固的一幕了……
炭火燒得噼啪作響,樂琉依舊不說話。盡遠還想著回玉王府,覺得僵持下去不是辦法,輕咳一聲替她掩飾道:「樂琉小姐只是提議罷了,最後還是我自己……」
「以當時的情況而言,這已是最佳方案。」女僕小姐似乎並不想領情,生硬地打斷了他的話。
「最佳方案?出發前我是怎麼叮囑你的?務必隨時隨地保證小少爺的安全!這就是你給我的答覆!?」老管家滿帶著怒意的語調讓盡遠覺得異常陌生。他從沒見過路易斯生氣的樣子,但此時,這素來和善的老人,卻因為樂琉的過失導致自己身處險境而動了真怒。
「如果想要找到太-子,就別無選擇……」樂琉不想再爭論方案的對錯,頓了一頓又帶著點諷刺冷冷說道,「更何況,身為繼承者,小少爺若連這點困難無法解決,未免讓人難以信服。」
「太無禮了!」老人聽她居然敢質疑盡遠繼承人的身份,氣得臉上皺紋都在發顫,「這是身為下屬該說的話嗎!」
樂琉卻對他的憤怒毫不在意,連頭也沒抬,冷冷淡淡地轉移了話題:「以上是王府大亂之前的所有經過,是否還需後續報告?」
老管家被她噎得一時說不出話,胸中悶氣激得他一陣劇烈咳嗽,好半天才緩過來,眯起眼睛看著那蓄意違抗命令的女僕,沉默了片刻,終於宣布對她的處罰:「這次行動中,樂琉不服從指令,擅自妄為,雖然未造成惡果,也不能不罰……從今天起,暫時免去你情報主管的職務。這段時間,你要好好反省,記住夫人離開前是怎麼吩咐你的!」
女僕小姐驟然遭受懲罰卻面色如常,只是平靜地一躬身,扭頭就走,快到門邊時忽然又一頓,面朝著燈光昏黃的走廊,冷冷說道:「夫人的話我自然會遵循……從今日起,我必定寸步不離小少爺身邊,確保他的安危。」
盡遠哪想到母親會有這樣奇怪的命令,頓時大為尷尬,正要回絕,樂琉又自顧自說道:「不過,依我所見,小少爺根本沒把任何一點精力放在組織,他心裡只有楻國,只有他御前統領的大好前途。讓這樣的人作為繼承者,恕我直言,恐怕對我們所有人都會是一場災難。」
皮鞋的清脆響聲在走廊漸漸飄遠,房內便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樂琉最後那番話讓盡遠不知該作何回應。她說的確實沒錯,自己從來都沒想過真要繼承母親這份龐大繁雜的家業,之所以會同意住到酒店,無非也只是想藉助地下情報網打探舜的消息罷了……
四周沉悶的氣氛讓他有些局促不安,老管家默立半晌,又轉過身盯住了他,余怒未消地責備起來:「小少爺,你明明知道玉王跟莫雷迪亞早有勾結,就算再怎麼著急,也不能一個人闖進去呀!誰知道那殿中藏了多少陰謀算計,要是有個萬一,你讓我怎麼跟夫人交代!」
盡遠根本就是被雲不亦直接扔進殿內的,連決定權都沒有,如何能反駁。不過就算重來一次,他也必定會選擇孤身潛入,那些可能存在的危險對他而言,遠不如儘快找到舜的下落來的要緊。
但老人這番話全是為他擔心,他自然不會拂了善意,唯唯點頭,只推說「下次絕不再犯」。
老管家拉長著臉瞧了他半天,似乎終於感受到他的誠意,面色漸緩,又皺起眉頭嘆了口氣:「小少爺,樂琉說的那些話,你別放在心上。她是個苦命孩子,從小雙手殘疾,要不是夫人偶然發現她有煉金天賦,也走不到今天……她天生脾氣倔,說話沒大沒小,但對夫人還是絕對忠心的。她掌控京城暗網這麼多年,夫人信得過她的能力,才命她暗中保護你的安全,希望你不要拒絕夫人這番苦心。」
盡遠看著老人那副憂愁難解的樣子,剛到嘴邊的拒絕終於沒能說出來。老人見他沒提出異議,這才鬆了口氣,還想說些什麼,突然又是一陣劇烈咳嗽,震得渾身抖個不停。
老人接連的咳嗽讓盡遠頓覺奇怪,想上前幫他順順氣。他卻退後了一步,連連擺手,示意不必擔心。
只是這咳嗽聲就像沒個盡頭般,一陣急似一陣,催得盡遠心中也跟著越發擔憂。他正想著是不是該先去拿些葯過來,老管家突然止住了咳嗽,強撐著背起雙手,直起腰板,啞著嗓子嘆了口氣:「老毛病了,不礙事的……哎,真是不服老也不行了,情緒一激動,就容易犯病。」
盡遠盡遠雖然放心不下,但聽他這麼一說,也只能輕聲再叮囑兩句:「那您還是早些去休息吧。今晚這場大亂也算是平息了,您不用過多擔心,好好養病才是。」
老人聽他一勸,反而苦笑起來:「這場亂子可不簡單,老頭子哪裡能顧得上休息……」他發覺說漏了嘴,猛然剎住,遮掩似的輕咳一聲,又盯著盡遠那雙碧綠眼瞳看了半晌,才沉聲問道:「小少爺,你可想回北聯邦一趟?」
「回北聯邦?」這話題轉得讓盡遠有些不明所以。
「老頭子正要去趟花都,拜訪阿斯克爾領主殿下……」老人再次剎住了嘴,並不願詳細解釋此行的原因,轉而柔聲勸道,「如今京城這麼亂,你呆在酒店裡恐怕也不得安寧,還不如隨我先避避風頭吧。」
盡遠眉頭微皺,一言不發。因為舜出乎意料的捨身相救,他正覺得兩人關係有機會緩解,又怎願在此刻離開。更何況玉王府這場異變鬧得天翻地覆,後續收尾工作必會龐大到難以估量。皇帝素來不管政事,這些繁重雜務多半又得壓到舜的肩上,如果自己此時離京,還有誰能幫他處理……
老人看他悶聲不響,又找了另一番理由:「你也有多年沒去過花都了吧?早聽說你跟阿斯克爾家的尤諾小少爺是好友,不如趁此機會,隨我去正式拜訪一下。」
尤諾……盡遠腦海中不知為何突然閃過了八年前,第一次在花都見到那金髮小少年的場景,愣了楞神,終於還是搖頭拒絕了:「路易斯爺爺,京城這場動亂和我脫不開干係,不便在此時離開……」他想到眼下局勢混亂,有些不放心老人的安全,又建議道:「不如讓樂琉陪你一起去吧,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那倒不必,老頭子一個人來來去去,早就習慣了。如今城裡正亂,她要是不跟著你,我可不放心……」老人雖然本就未報太大期待,見他拒絕,還是忍不住失望,耷拉著眼角又叮囑了一句,「既然你不想去,我也不勉強你了。至於京城這場禍事,小少爺,你最好還是不要過多參與進去……」
他似乎意有所指,但盡遠還未來得及追問,老人就彎彎腰施禮告退了。
老管家穩穩邁步,背著手昂然走向密室大門,卻又在門前停了下來。盡遠以為他還有話要說,沒想等了半天,老人只是像雕塑一樣立在門前,一動不動。
「路易斯爺爺?」他的輕聲呼喚終於將老人從出神狀態中驚起,猛地轉身,直勾勾看著他,略顯猶豫地問道:「小少爺,你……你可還在埋怨夫人當初,沒按照約定接你回家?」
盡遠不知他為何突然提起這多年前的心結。當初家中突遭大難,母親將他獨自送來京城,約定了兩年之後就來接他,誰能想到,他這一待就是十四年……
那次違約之事固然讓他至今無法釋懷,但此時此刻,他卻並不想讓這位即將遠行的老人心中難過,低聲道了句:「沒有。」
老管家聽出他言不由衷,長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心裡委屈,其實夫人她又怎麼捨得不來接你,只因為當時……哎,說來話長了。」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像在整理思緒,半晌后才慢慢說起當年在暗堡發生的,那番讓人措手不及的變亂始末:「你走後不久,夫人她忽然有了強烈的神力覺醒跡象……當時,家族正苦於平復此前神力大地震造成的災害,耗費人力物力不說,還因魔石爆裂,折損了不少神力者。這樣惡劣的局面下,夫人居然因禍得福,自然引來諸多嫉妒和指責。佩迪魯更以晉陞神力者為由,逼她承擔起礦坑修復工作,以此『贖罪』……哼!」
老管家說到這裡禁不住冷哼了幾聲,語調中透著絲絲森寒:「他以為能藉此讓夫人殞命在黑暗地窟。可他沒料到,夫人在神力動蕩的礦坑中,力量覺醒速度反而快得驚人,短短數月,就成功穩定在大師階,甚至有衝擊領主階的趨勢,又豈會再任他驅使……」
他想到重出礦坑的那天,自家小姐輕而易舉擊敗了族中數位強者的英姿,仍感到由衷快意。
盡遠聽得異常專註。他從不知母親此前到底經歷了什麼,但憑藉老人的講述,他不難描繪出母親當年的艱難處境,心中也忍不住跟著泛起一陣苦澀。
老管家很快從回憶中醒覺,繼續解釋道:「雖然當時也算是有了點立足資本,但你知道的,暗堡內一向是勾心鬥角,又何況還有領主刻意為難……她孤身一人,應付起來都很吃力,如果在那時接你回家,只怕冷箭暗算……」
他不願再去猜想,蒼老面龐上拂過一片憤怒的紅雲,但又很快消去,轉而顯出幾分欣慰:「再加上那時候,小少爺你正好也覺醒了力量,夫人更覺得你應該趁此機會,留在聖塔好好修行……因為這種種原因,她終究是狠下心,讓你留在了楻國。」
盡遠聽罷默然不語。十四年漫漫獨行,他對母親違背約定的緣由何嘗沒有推想,只是僅憑蛛絲馬跡,難免鑽牛角尖,越想越覺得母親自私無情,只把他當做可用的棋子。即便如今得知了不少隱情,但幼年時留下的陰影,怎麼可能靠三兩句化解得去……
老管家見他還是不吭聲,又嘆了口氣,緩步走到內側牆邊,往一個純銅牛頭雕飾上按了幾下。就聽咔擦一聲脆響,牆壁忽然往內陷了進去,露出側邊一座黑岩鑄成的方形立櫃,石面中央還印著環形魔紋機關。
老人熟練地在魔紋上點出暗碼,伴著石櫃自動展開的摩擦聲,回頭招了招手:「小少爺,你來這裡看看。」
盡遠上前掃了一眼,那石櫃正中擺了許多金色或銀色的捲軸,兩邊還有各式各樣的武器雜件,都收得整整齊齊,卻貌似毫無聯繫。他朝老管家投去疑惑目光,在對方點頭示意下,伸手隨便抽出個捲軸,剛打開就愣住了。
上面竟貼了張泛黃的舊紙,赫然寫著:「小學部三年一班盡遠·斯諾克同學品行溫良,成績優異,被評為年度『學院模範生』之一,特發此狀,以資鼓勵!」
這是……小學時得到的獎狀?盡遠盯著那份舊紙,一時半會卻想不起有過這回事。他對這些虛有其名的獎狀獎旗從沒半點興趣,就算收到也不過隨手一扔,後來更是直接放進了舜的私人收藏庫里。只是,為什麼自己的獎狀會出現在這兒……
「這麼多年來,夫人她,其實一直都在暗中關心你的生活……」老管家低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這些東西,都是她一次一次趕來京城,親手收集的。裡面有你得到的獎狀,有考試得了滿分的卷子,有你用過的訓練武器,有你最愛的茶葉,還有許多……本想在生日時送給你的禮物……」
盡遠看著那一件件似曾相識的雜物,忽然勾起他這些年生活中的一點一滴,心潮在悲喜間起伏,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聽著老人繼續低語。
「雖然夫人她嘴上一直不承認,可我知道,她其實很後悔,後悔沒能給你一個完整快樂的童年,以至於……」老管家頓了半天,又長嘆一聲,「小少爺,不管怎樣,她始終都是你的母親。她所做的一切,即便不近情理,也的的確確都是為你考慮。雖然有時候,她做事情太急,也沒跟你好好解釋,但老頭子還是希望你,千萬不要記恨她……」
老人幾乎顫抖的懇求傳入耳內,引得盡遠更是百般滋味湧上心頭。他楞在那發了會兒呆,等回過神時,老管家卻已不見了蹤影,只留下他一個人,在壁爐柴火短促的燃燒聲中,面對著那些揮之不去的過往,陷入難解的迷茫。
老人略顯虛浮的腳步聲從昏暗走廊一直傳到拐角樓梯處,忽然停了下來。
他雙手撐在石梯欄杆上,低垂著頭,像在忍耐著什麼,卻終於沒忍住,掩著嘴一陣劇烈咳嗽,抬起頭時,手套竟沾滿了暗紅淤血。
老管家顯然傷勢頗重,卻只能在盡遠面前極力遮掩,以免露出了破綻。他瞄了瞄手掌中的血色,若無其事地直起腰,從內側衣袋摸出瓶淺金色的藥劑一飲而盡。
特製藥劑見效很快,不一會兒便讓他粗重的呼吸緩緩歸於平穩。他立在石梯的最底層,看著手中空瓶,眼前似乎又浮現出那個在聖塔傳送處倉促一瞥間捕捉到的高大身影——那正是這瓶藥劑的發明者,南島新教派的長老:莫雷迪亞!
對於京城百姓而言,這厄運降臨的動蕩之夜簡直如夢魘般可怖,但對他來說,卻是亂中取粟的絕好良機。
早在從盡遠口中聽說太子無故失蹤,極有可能去了玉王府,他就從中嗅到了明顯的陰謀氣味。但小少爺執意想去,他也知道絕對勸不住,才特意讓通曉各處暗道捷徑的樂琉隨行,反覆叮囑務必保護好對方,一旦事有蹊蹺,立刻撤離。
而他自己則是換上夜行斗篷,潛伏到了聖塔附近。夫人早就對京城局勢做了安排,萬一玉王真的引發動亂,他或可趁此良機,入塔偷取那份早就查探好的東西——早已被廢棄的初版幻光花培育秘法!
接下來的一切比夫人預想中的還要順利。聖塔突顯異狀,高階修士們紛紛離塔查看,塔內防守空虛。他立刻抓緊機會,利用早年申請的徽記混入塔內,在浩如煙海的檔案室中成功找到了那個被束之高閣的舊捲軸,不料回程時,竟在傳送處遇到了那個人……
他沒想到莫雷迪亞真的身在京城,還堂而皇之進了聖塔!這匆匆一遇間,對方悍然出手,恐怖的領主階力量剛一接觸便令他遭受重創。他耗盡神力才得勉強脫身,出塔后,迎面又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鋼鐵神域,壓得已疲憊至極的他幾乎喘不上氣。他只能借著□□的掩護,拚命往外狂奔,好在領域掌控者似乎被莫雷迪亞吸引去了所有注意,他才得以平安回到酒店。
不管怎樣,夫人交代的任務總算是完成了,雖然也付出了些代價……老人盯著那沾滿血跡的手套,忽然將它扯了下來,露出焦黃色的手掌,每個手指前端竟都成了帶著魔紋的木頭,魔紋上綠光隱隱,似乎還有朝內蔓延的趨向!
老人逐一掃視過五個木化指尖,滿是皺紋的臉龐愁得都快縮成了一團。那捲軸雖然早已被棄用,沒想到上面卻還留有強大的守護法印,當時情勢緊急,他根本來不及細細查探,以致猝然中招。
也不知這詛咒般的木系神力,薩隆殿下能不能幫著驅除……老管家想起此行目的,眉頭緊皺,又將手套戴好,扶著樓梯欄杆緩緩向上爬去。
他要立刻把這份珍貴無比的捲軸送去花都,交給夫人的親姐姐,也是北聯邦最著名的植物學家,艾德麗莎領主夫人手中。他不確定能否憑藉這份古老捲軸,成功培育出獨屬於北國的幻光花圃,但至少,至少是一個希望!
一旦實驗成功,暗堡的能量短缺困局必會迎刃而解,甚至整個聯邦都會因此獲益無數!到那時,他可要看看,還有誰敢反對小少爺奪取暗堡繼承者的地位!
老人想到此處胸中便是一陣熱血翻湧,忍不住又重重咳了幾下,漲得滿臉通紅,卻反而加快腳步向暗道出口奔去。
只希望,老頭子還能撐到那天,親眼看著小少爺,坐上那鐵領主的寶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