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4.接踵而至,撲面而來

044.接踵而至,撲面而來

1

劉奧運說,李洪傑和趙萬金的屍體是在一起發現的。

報警人是金永昌,兇手也金永昌。

口供上說,那天他刻意跟蹤趙萬金準備給子彈頭報仇,但卻看見他和李洪傑在河邊交談。

他們不知道在說什麼,但之後趙萬金拿出了刀,刺倒了李洪傑。

然後金永昌趁趙萬金不注意,從背後衝上去,殺掉了他。

「我們調查過了,兩把刀的指紋都對的上,刀上沾染的血跡也和兩名受害者的匹配。」劉奧運走出警局,身後是追悼會現場。

李洪傑的黑白照掛在牆上,照片上的他面容俊朗,笑容很純粹,濃濃的正義感。

這是他剛入警局那年的證件照,已經有些年頭了,但這更能代表他。

林淵臉色很蒼白,哭得脫力,四肢酸軟。

他很費解,也很憤怒。

像是有一團火在燃燒,但燒得很平靜。

火焰在靜止,但很灼熱。

劉奧運點上一根煙,告訴他:「子彈頭的案子一直是李哥的心病,他在的時候局長一直不讓他繼續追查,他只好辭職私下搜證。」

」他一直想給你一個交代,也給那孩子一個交代。「

林淵無力地蹲在地上,眼淚從血里擠出來。

這些事,他從沒聽李洪傑提起過。

或者說,李洪傑從沒打算告訴他。

因為林淵的心病,他很輕易就可以看出來,但不能點破。

」金永昌,他會怎麼樣?「半晌,林淵悠悠地說出這句話。

像是一顆很小很小的石頭砸進平靜如鏡的湖水裡。

盪起漣漪。

孤兒院后的小樹林,木屋前的三兄弟。

只剩下他自己苟延殘喘。

如同無根漂浮的樹枝,被大樹遺棄,被其他樹枝拋棄。

無依無靠,獨自漂浮。

劉奧運坐在警車的前蓋上,目光望向昏沉的天際,煙霧從嘴裡緩緩冒出。

白色的煙霧融進空氣里,一會便消失不見,像是從未出現。

平淡,乾燥,寒冷。

」不知道,具體看法院怎麼判,他屬於故意殺人。「劉奧運臉色一樣慘白,和天空一個顏色,」他自己也供認不諱,說自己只是為了報仇,並不是想救人。「

原來是這樣,林淵想。

但這也怪不了他。

殺人和救人,從來都是兩碼事。

」下午就該下葬了,李哥被封烈士,我覺得他配得上。「劉奧運踉蹌著抽身離開。

只剩下煙頭在地上灼燒,煙草的灰燼包圍著火焰。

眼神穿過去,他好像看到了火山下面的岩漿。

身邊灼熱的溫度壓迫過來,幾乎難以呼吸。

好像只有被燒成灰燼的東西,才可以簇擁這樣的溫度。

2

一切趨於平靜,李洪傑已經入土。

新年剛過完,林淵見到了趙奇。

他戴著一副墨鏡,面對面地坐下。

大年初六,街道上開著的店面很少,能找到的地方只有這家咖啡館。

他端著熱氣騰騰的咖啡,第一句話說:「最近怎麼樣?」

林淵垂頭喪氣,忐忑不安:「我還好,你......」

「我沒事。」趙奇說:「事情我都從警方那聽說了,人確實是我爸殺的,他死的不冤。但他其實也做過很多好事的,我不覺得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壞人。「

「嗯嗯,任何人任何事都有兩面性。」

「我不是想為他辯解,好吧其實我只是想說......對不起。」

「我不怪你。」

「我也不怪你。」

趙奇放下咖啡,墨鏡下藏著的雙眼在緊盯著前方。

可他只能看見黑暗。

冷清清的咖啡館里再沒任何人說話。

只有吧台傳來窸窸窣窣的洗刷聲。

就這樣一直僵持著,誰也沒有說話。

說是誰都不怪誰,可是心裡真的能認可嗎?

「你的眼睛......「林淵看到他摘下墨鏡,轉移開了話鋒。

趙奇笑著回答:「應該是沒戲了,不過沒關係。我習慣了。」

果然沒有一句實話啊。

黑暗這種東西,有多少人能做到習慣呢?

「人啊,還是少做壞事,否則報應遲早會來,不是落到自己頭上,就是落到兒孫頭上。」趙奇蹭了蹭鏡片,把墨鏡戴上。

他輕輕站起身,旁邊有保鏢上前扶住他的手臂。

「不用你,我自己可以。」趙奇一臉不悅地掙脫開保鏢的手,昂首挺胸地向前走。

沒走兩步,就撞上了一邊的桌子,失衡摔倒。

「靠!」

保鏢連忙去扶,又被他甩開。

「我說了自己可以。」他穩住身子站了起來。

搖搖晃晃的,像是站在索橋上。

林淵感覺自己在發抖,一滴淚從眼眶中脫離出來,落在手上的咖啡杯里。

平靜的咖啡盪起弱弱的漣漪。

趙奇緩緩向前摸索,再也沒有了以前摟著籃球連過三人的迅捷。

牆壁上的鐘錶「咔咔」跳動指針,林淵獨坐在沙發上,迷茫地發愣。

像是一具呈悲傷狀的蠟像。

「兄弟。」趙奇終於亦步亦趨地走到了門口。

他成功了。

「你還是你,很厲害。」林淵朝著那頭輕輕呼喊。

「那是!」趙奇露出燦爛的笑。

一如高二那年,他完成灌籃後面對林淵的笑。

同樣的自信,但卻被並沒有當初的純粹。

夕陽灑在趙奇的身上,那天的他是金黃色的。

不過今天的他,是摻著黑色的白。

「對了。我過幾天就會去國外了。我們以後......還是不要再見面了。」趙奇再度轉身。

「嗯。」林淵淡淡地點頭。

保鏢推開了咖啡店的門,護著趙奇迎風走了出去。

一陣寒風隨之灌了進來,林淵凍得身體僵硬,眉毛卻微微顫動。

眼睛里像是有什麼東西要抑制不住地湧出來。

那句話,果然還是來了。

我們還可以做兄弟。

但以後還是不要再見面了。

這或許才是目前這個局面里,最好的結局吧。

3

轉眼到了正月十五,樊世綱把林淵喊到家裡吃團圓飯。

天氣漸漸轉暖,小區里喜氣洋洋的,不少人都在樓下聚眾閑聊,笑聲濃郁。

他們在樓下等人,林淵看著三三兩兩的人群,很想從那些歡笑聲中給自己吸收進一些暫時的歡樂。

但這顆心,或許早就已經疼得沒了知覺,像是整個人都扎進了北極圈的深海里。

只有封閉起來,才不會疼。

樊世綱輕輕捏了捏他的肩膀,欣慰地笑:「肩膀寬了,個子也比我高了,長大嘍!」

「我長大了,您不就更老了嗎?」

「誰說我老了,我今年才90而已。」

「確實不老,我說錯話了,您能活到150。」

一定可以的,林淵想。

「小子,還記得我要教你打太極嗎?」樊世綱伸展了一下手臂。

林淵一怔,回想起了多年前的孤兒院,多年前的朝陽,多年前的樊世綱老爺子。

他那時說:「你認我當爺爺,我教你打太極。」

確有此事,時間太過久遠,連他自己都已經忘記了。

可樊世綱還記得。

點了點頭,林淵猜想時候到了,也跟著伸展了一下手臂和雙腿,「現在嗎?」

樊世綱用動作回答他,蒼老而有力的身軀緩緩舒展,林淵想起了葉問。

「十個要領,聽好了。」

林淵慌亂笨拙地學著動作,樊世綱一代宗師般鏗鏘有力,「柔和緩慢,圓活連貫,全神貫注,呼吸自然,中正舒展,以腰為軸,分清虛實,上下相隨,內外結合,完整統一。」

非常高深,他完全聽不懂。

動作也蠢得像尬舞。

手機忽然在口袋裡嗡嗡地響,林淵拿出一看,是個陌生的電話,想了想,還是按了接聽鍵。

「對不起......我們分手吧。」

什麼鬼?

電話已經掛斷,林淵如夢方醒,整個人被定在原地。

這聲音很熟悉,一定是林音音的。

終於有了消息啊!

不過她說的是什麼來著?分手?

都沒有給自己挽回的時間啊。

真稀罕電話費,林淵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想到這點。

樊世綱回頭看他在偷懶頓時大怒,「孫子,你耍我?」

「我沒有。」林淵無力地狡辯,不想再管任何事情。

管它什麼分手不分手,都滾吧,有多遠滾多遠。

他現在只想打好太極。

「再來。」林淵深吸一口氣。

樊世綱點點頭,轉身繼續進入狀態。

樓下的人漸漸少了,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

該到了吃飯的時候了。

等的人還沒有來,一老一小已經打了半個多小時的太極。

林淵感覺身上熱乎乎的,腦袋裡和眼睛里也熱乎乎的,幾乎要冒出熱氣。

樊世綱見差不多了,停止動作,笑呵呵地回頭問:「怎麼樣?」

「有效,太有效了。」林淵繼續擺臂,「我感覺丹田充滿了力量,渾身熱得流汗。」

「那你哭什麼?」

「沒有,這是眼睛流的汗。」

4

一大家子團團圓圓坐了一桌,樊世洪和周風鈴最後到,林淵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和周風鈴會走得那麼近。

一桌子飯菜呼呼冒著熱氣,樊世綱很照顧他,馬不停蹄地往林淵碗里夾菜。樊世綱也不甘示弱,周風鈴的碗里滿滿當當的。

他一邊夾菜一邊說:「風鈴下學期轉去你們學校,你小子多照顧照顧她。」

林淵嚇得雞腿都掉了,簡直難以置信:「開什麼玩笑,她成績能上清北,居然跑來跟我上大專?」

周風鈴給他補了個雞腿,鎮定地說:「我其實一直很想上大專,不瞞你說,我曾經考慮過藍翔。「

「別扯了,你不會快樂的。「

「不試試怎麼知道?」周風鈴甩了甩辮子。

「你爸不會打死你?」

「他初中都沒畢業,沒資格瞧不起大專。」

林淵嘆了口氣,繼續吃雞腿,但總覺得索然無味。

樊世洪打圓場:「後天你帶著他一塊去,學校那邊已經安排好了不用你操心,記得照顧好她就行,你倆可是老同學了。」

誰照顧誰還真不一定,林淵腦瓜子里嗡嗡地響,實在難以理解這個世界上居然真的有人會拋棄清華北大選擇大專,一定是瘋了,全都瘋了。

飯到興起,周風鈴喝起了酒,林淵不甘示弱也倒滿一杯白的,沒想到這女人居然酒量似海,一杯下肚他昏昏欲睡,周風鈴依然意氣風發。

她把林淵的頭托起來,認真地說:「我可以回答你一個問題。」

林淵支支吾吾:「什麼問題?我沒問題,我好得很。」

「你不想知道我當年為什麼對你這麼好?」周風鈴氣呼呼地把腳翹在板凳上,勾起林淵的下巴,整個人天旋地轉,「你真當老娘傻?大學不上上大專?你還刪我好友,你還死不同意,換別人有這個資格?」

腦子裡噼啪連環爆炸,林淵驚得酒醒了一半,沒想到周風鈴居然自稱老娘,她竟然是這種深藏不漏的人。

話題忽然深刻,幾個老骨頭倉惶撤退,飯桌上獨留孤男寡女,林淵略微來了興趣,問:「那你為什麼對我那麼好?」

「一開始是因為你像我表哥,後來我發現,我喜歡你。」

開什麼玩笑?今天是元宵節不是愚人節!林淵勃然變色差點摔倒,周風鈴一把拉住他,「我小的時候有個爸爸的同事到我家,當時家裡只有我自己,他想對我圖謀不軌,就是我表哥救了我。」

「他......他不是總被欺負嗎?」

「他和你其實一樣,眼睛里全是灰色,但灰色的更深層面是光。」

「他不會為了自己跟別人拚命,但會為了自己在乎的人和別人拚命。」周風鈴眼睛有些迷離,「我想你和他是一樣的。」

林淵低下了頭,不可置否。

心裡的弦被再次撥動。

發出雜亂而激昂的琴音。

像是在敘說著一段又一段的故事。

悲傷的,絕望的,不甘的。

混合在一起,捲起記憶的風,帶來悲傷的雨。

他的確不會為了自己跟別人拚命,但為了林音音,他確實敢。

他也的確做到過。

可是好像沒有一點作用。

命運啊可能真的不是只靠一個人的善舉就能徹底反轉改變的。

這樣的例子已經太多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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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淵之下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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