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狼行 第三十五章 納蘭無敵的過往
北境盡頭,流放處。
雖然步揚影幫助納蘭無敵度過一次難關,但顯然遠遠不夠。
新兵訓練並非一天而已,步揚影又不可能每天守著納蘭無敵,並次次仗劍出手。
夜風勁襲,他和納蘭無敵行走於流放處。
「看到前面的高牆了么?」步揚影問。
「我雖然胖,眼睛可好著呢。」納蘭無敵看著高牆,禁不住一個哆嗦,「太高了,從這麼高的牆上掉下來,可怎麼得了?」
胖子隨步揚影和白閃穿行流放處,依舊提心弔膽,彷彿懷疑有什麼卑劣的惡作劇在暗處陰影中時刻等待著他。
「我真沒想到是這樣,」納蘭無敵邊走邊說,呼氣在冷風裡凝成白霧。他光是跟上步揚影的腳步,就已經累得氣喘吁吁,「所有的房屋都破敗不堪,而且這兒,這兒好……」
「好冷?」厚厚的冰霜正逐漸籠罩此地,步揚影感覺得到灰色的野草在他腳下紛紛碎裂。
胖子悲苦地點點頭。「我最怕冷了,」他說,「昨晚我半夜醒來,屋裡黑漆漆的,火也熄滅了,我本以為等到今早上,自己一定會活活凍死。」
看來木生說的沒錯,「你一定是從南方溫暖的地方來的。」
「到上個月為止,我從不知雪為何物。進入北境,天上就開始落下這種白白的東西,像柔軟的羽毛,起初我覺得好美,但它落個不停,凍的我骨頭都快結冰了,雪還是落下來,我真怕它就這樣落個沒完。」
步揚影回以微笑,「恐怕是這樣的,不過這裡也有晴天,比如今晚此時,你要有足夠的耐心。」
世界盡頭的高牆直直聳立在他們面前,在殘月蒼白的光芒照映下閃閃發亮。
繁星在頭頂的夜幕中燃燒,澄清而銳利。
「他們不會逼我上去吧?」納蘭無敵恐慌地問,立於牆下,更覺牆的高危,他一眼掃到高牆蜿蜒的木製長梯,臉頓時像結冰一般堅硬,「如果要我爬上去,比大象上去都難。」
「那裡有個鐵籠,」步揚影指給他看,「你可以坐在鐵籠里吊上去。」
納蘭無敵哼了一聲:「我怕高的地方,再說沒人吊的動我。」
步揚影難以置信地皺起眉頭:「你到底有什麼不怕?」他問,「我真搞不懂,假如你真這麼膽小,你幹嘛來這兒?」
納蘭無敵良久未言,那張大圓臉里似乎藏著無窮的委屈。他在結霜的地面坐下,竟這麼哭了起來,抽抽搐搐,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步揚影沒了主意,只能站在一邊靜等。
胖男孩的淚水如同北境的雪,落起來就永不會停。
到頭來還是白閃聰明。蒼白的雪狼像暗影一般無聲無息靠上去,申舌頭舔納蘭無敵臉上的熱淚。胖男孩驚呼一聲……卻不知為何,轉眼間他的啜泣就變成歡笑。
步揚影也笑了,隨後他們一起坐在結冰的地面上,蜷縮在斗篷里,白閃卧於兩人之間。
步揚影說起弟弟步揚明,說起如何發現白閃,很快,發現自己說到北冥城。
「我有時候也想回去。」他說,「我夢到自己走在空蕩蕩的大廳,四壁反射著我的聲音,卻無人應答,所以我打開一扇扇門,喊著我所認識的每一個人的名字。」
「後來呢?」顯然胖男孩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
「我不知道究竟要找誰,或許是父親,或許是小妹,也可能是我深受重傷的弟弟。」
「你的弟弟?你是說發現白閃的那個弟弟。」
步揚影點頭稱是,沉默不語。
「可憐的小孩,七國之神會保佑他的。」胖男孩眼裡又含上了淚水,彷彿卧床不醒的是他的弟弟,「那你夢中找到誰了?」
「沒有,一個也沒有。」步揚影搖搖頭,他從未對人說起過這個夢,更不明白為何此刻獨對納蘭無敵敞開心扉,但說出來的感覺真好。
「夢中我所經過的地方空無一人,連雪鴉都無影無蹤,馬廄里只剩一堆枯骨,我穿行於殘垣斷壁之間,爬過高塔樓梯,最後,我發現自己站在通往地下墓窖的門前,不知真的,我很清楚自己必須下去,但我卻不想下去,」他停下來,略感無奈,「每次夢到這裡,我就醒了。」他醒來總是渾身揮汗,獨自在黑暗的卧室里發抖。
每逢此時白閃就會跳到他身邊,用如朝陽般溫暖的身軀依偎他,步揚影把臉枕在雪狼長長的白色皮毛上,再度沉沉睡去。
「你會夢見自己家族的墓穴么?」步揚影問。
「不會。」納蘭無敵回答難得的乾脆,「我討厭那裡。」他撫摸了一下白閃,陷入沉思,步揚影沒有追問。
又過了一陣,納蘭無敵終於開口說話,步揚影責靜靜聆聽,聽這個自承窩囊廢的膽小鬼親口訴說來到流放處的緣由。
納蘭家族歷史悠久,盛名遠播,是南境守護慕容世家的封臣。納蘭無敵乃是族長納蘭鋼鋒的嫡長子,生來就繼承了富饒的領地,堅固的城堡。
然而即便納蘭無敵誕生時,父親對兒子有著何等驕傲和期盼,並給他取名:無敵。但都隨著他日漸長大,變得肥胖、懦弱且無比膽小之後,愛與期盼全部煙消雲散。
納蘭無敵不喜歡騎馬,不喜歡舞劍或者格鬥,生來恐懼鮮血。
他喜歡各種樂器,喜歡柔軟的甜食,喜歡跟在伙房廚子的身後拜師學藝,喜歡獨處閣樓讀書,喜歡在地下室研究各種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納蘭鋼鋒為了讓兒子成為自己或者自己想想中的樣子,用盡了各種辦法:
胖男孩吃過不少的苦頭,他飽嘗耳光也挨過飢餓、晚上被迫穿著鎧甲睡覺,好讓他習慣軍中生活;或者穿上女人的衣服,繞城示眾,用羞辱來激發他的男子氣概;甚至給他卧室床上放兩個妙齡女子,好讓他變成一個真正的男人……
所有的嘗試都無疾而終,結果是他卻是越來越胖,膽子越來越小。
他的父親納蘭鋼鋒的失望轉為憤怒、最後終至厭惡。
「最後一次,」納蘭無敵透露,他的聲音像是悄悄話。「我的父親請來了兩個巫師,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後的辦法了。」
「巫師?」步揚影好奇地問:「巫師用了什麼法術?可有效果?」
「有效果我就不用來這了,」納蘭無敵痛苦地回憶那次恐怖的經歷,「幾個巫師宰殺了一頭巨大公牛,他們掏去公牛內臟而把我置身其中,把我浸泡在溫熱的鮮血里,可我並沒有像他們說的那樣變勇敢,我當時……」
「你當時怎麼樣?」步揚影問。
「我當時吐了,我那時三天都沒吃飯,卻依然吐個不停,那滋味實在太噁心了。」
之後,不知道納蘭無敵是幸運還是不幸運,他的母親又為納蘭家生下第二個兒子。
從那天起,納蘭無敵無人打攪幸福地生活了幾年,納蘭鋼鋒完全不再理會大兒子,而把全部精力投注在這個年紀較小卻充滿活力,怎麼看都更像自己的小兒子身上。
於是,納蘭無敵沉浸在書本里探知世界。
然而好景不長,自己的這個弟弟逐漸長大。
終於有一天清晨,父親執意要帶他前去打獵,納蘭無敵無從抗拒,便同父親進了山林。
進了山林,父親納蘭鋼鋒屏退了守衛,和胖男孩獨處密林深處。
「無敵,」他的父親對他說:「你雖然膽小,可沒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我沒有借口廢除你的繼承權,但是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把封地交給你來繼承,你明白么?」
胖男孩當時就點點頭:「我懂,我從沒想過繼承那些,我可以不要,我只想回閣樓看書。」
「孩子,你沒懂,你沒明白我的意思,」納蘭鋼鋒面無表情地繼續解釋:「今天你有兩條路可以選,要麼你會在打獵的過程中,你的馬將會在前面懸崖處受驚,你也會落入懸崖摔死,我會親自驗明正身並通報七國。」說完,他看著自己的這個胖兒子。
「還有什麼路可以選?」納蘭無敵只好問。
「要麼就是你自己在家族內宣布,你要前往流放處,放棄一切繼承權,並在今天太陽落山前動身北上。」
納蘭無敵和步揚影並肩而坐,用平靜而呆板的聲音訴說這一切過往,如同是說別人的故事。
種種離奇的事發生在這個膽小胖男孩身上,他娓娓道來,卻沒流淚,沒半分傷感。
當他說完后,兩個人坐在一起聽夜風。
而這世界的盡頭,常常靜的離譜,如果你用心,可以聽到風、雪落、滴水的聲音。
彷彿過了良久。
「壞了,差點忘了正事。」步揚影站起身來。
「怎麼了?」納蘭無敵也爬將起來,顯得很是費解,「這個點了,還能有什麼事。」
「當然有,事關重大。」說完,他前面領路,前往流放處新兵的住所。
納蘭無敵回歸住所后,步揚影召喚來木生、黑胡、丁不三丁不四幾人。
「就是現在,兄弟們,」步揚說對眾人說,「有勞你們辛苦一趟,我要確保我們新朋友納蘭無敵的安全,不想明天或後天又有人打納蘭無敵,我必須確實知道他們的態度,你們可以去探知一下。」
木生等四人漫入黑夜,遊走於各大營房。
消息很快反饋回來,黑胡、丁不三丁不四嬉笑著回來回話:「營里弟兄都同意你的想法,他們不會對胖子動手。」
木生最後一個回來,卻顯得並不順利。
「怎麼樣?」步揚影問。
「大家都沒問題,但是馬鐵、馬鐵並不同意你的提議,他還說……」
「他說什麼?」
「他說只要有機會,就會胖揍豬頭將軍。」木生說。
「很好。」步揚影目露凶光。
一個時辰后,流放處一片死寂,眾人深眠之後。
步揚影領著木生和黑胡三人出動,他們溜進了馬鐵的營房。
當木生按住馬鐵的手臂,黑胡則一屁股壓住他的雙腿,白閃則同時撲到他胸膛之上。
馬鐵驚醒,想要喊,臉前卻面對一個恐怖的狼頭,狼眼血紅,銀色狼牙閃著亮光,想喊卻無力發出聲音。
步揚影聽見馬鐵沉重的喘息聲。
「馬鐵大哥,我們一向尊重你的意見,但是,」床榻前的步揚影定定看著馬鐵,輕聲說道「但是我們知道你睡哪兒,我的狼可以幾天幾夜不睡,隨時來拜訪你。」
說完,三人無聲無息撤離,白狼也消失無蹤。
軍營一片死寂,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
馬鐵呼吸依然沉重,他的頭重重摔回枕頭裡,宛若做了一場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