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盪得高一點就能摘到天上的星星
我們的心都猛然一震,雅子的哥哥?柳傑?那個據說的不肖子?
我和雅子相識近一年,卻從未聽我提過我的哥哥,一直以來我都以為對於那個消失了已近十年的哥哥我該是早就淡忘了,或者根本就沒有什麼印象。但我看錯了,畢竟是血濃於水的親情呀!
一時間我不知如何是好,我雖無法體會安少陽此刻的心情但不難看出他也無言以對,只是目光更顯愛憐。
是的,像雅子這樣高雅又柔弱的女孩子是該被憐惜的。
我抬頭掃視我們兩個,擠出一個苦澀的笑容,安少陽抬手拍拍我。雅子轉身走到鞦韆后,撫摸著灰黃的鞦韆架,帶著自嘲的語氣說:「他不是個好人,跟地面上的地痞壞人沒什麼兩樣,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從鼻子中哼出一聲冷笑,我繼續說道:「可他是一個好哥哥,對我,也對我姐姐。」
我觸摸的右手極盡溫柔,似輕撫愛人的臉頰那般細膩,「這架鞦韆是我八歲那年他親手搭給我的,除了繩子是傭人買的之外,其餘的都是他親手伐樹又一點點刨平后搭起來的,義叔要幫忙,他就是不讓,怕他不夠細心,留下木刺扎了我的手。」
我嘆了口氣,「那時每晚他都推我盪鞦韆,盪的好高好高,他總說盪的再高一點就能摘到天上的星星了。」
我抬頭看天,天還沒黑,沒有星星,繼而又回頭看我們倆目瞪口呆的表情,「很奇怪是嗎?那樣殘忍的人也會有這樣溫柔的一面。」
「每個人的劣根性都不是天生的,怪只怪他投錯了胎,成了柳家人,也算是罪有應得吧。反正這是他留給我的最後的也是唯一的一件東西了。」
我低頭不語我們也無話可說,良久我又抬頭,眼中除了落寞竟沒有一絲淚光閃動:「我廢話是不是太多了?你們就當沒聽見,我媽會受不了的。」一句話說完,我就進屋裡去了。
我從迷亂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就開始注意安少陽的變化,他直直盯著雅子離去的方向,眼中憐惜的色彩更為濃重,甚至於表現出來的痛苦絲毫不遜於雅子。
雅子真幸福,有這樣一個人替我痛苦為我悲我還有什麼遺憾可言呢?
我對雅子的世界太陌生了,我容光煥發的笑顏背後究竟掩藏了多少苦痛傷悲?
也許安少陽比我更急於知道這一切,他不忍我一人承受,他要為我分擔!
可雅子會答應嗎?
我開始覺得我內斂的性格中有一種無法預知也永遠窺不透的東西。不過我還是理解雅子的話——不要在我的母親面前提起我已逝的哥哥,還有姐姐。
柳家人註定要經歷苦難和折磨嗎?可他們看上去是那麼的幸福,這就是所謂的有得必有失嗎?
比起物質上的匱乏精神上的痛苦才更讓人難以承受。叱吒風雲的柳伯父會有這樣的體會嗎?他又是否能了解到他女兒的痛苦呢?
我想他並不了解,否則雅子怎會獨自神傷!
不過也許我從此就不需要獨自面對了,因為安少陽出現了,但願我允許他走進我的生活走進我的心,這是作為一個朋友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了。
「我該走了,我需要安慰。」我聳聳。
「那你呢?我是否傷到你?」多愚蠢的問題,他終究還是問出了口,但這樣也好,彼此終於可以「透明」了。
「你說呢?」我給他一個笑,「我會過得很好。」我毫不猶豫的轉身,註定沒有挽留,我可以走的瀟洒坦然,縱使心痛還在延續。
也許這個季節註定是多事之秋,也許這一年註定是禍事連連。
晚飯後雅子在自己的房間里待了一會,就有些心煩意亂,天太熱了,我突然想起母親,我已經好久沒有和我的母親呆一會兒了,由於自己的煩心事太多,我竟忘了在這個季節母親更需要安慰。
而且最近母親的身體又不好,心口總是疼的厲害,想到這兒,我就起身,把桌上的畫紙鎖進抽屜,藏好鑰匙才出門。
敲了母親的房門,良久無人應答。
不在嗎?我是不輕易出門的,尤其是在晚上。
我環視了一下四周,正巧走廊上的燈沒開,就看見一束光從我房間旁邊的房間透出來,我的心一顫。
輕輕的走過去,門沒鎖,直覺告訴我,我的母親一定在裡面。
我小心翼翼的推開門,努力不讓它發出一丁點聲響。屋內的物件便一件件在我的視野內展開,一張鋪著粉色床單的雙人床,粉色的枕頭,被子,都整理的很平整。我的母親就坐在床沿上,背對著我,身子不停的抖動,我面前高大華麗的衣櫥是敞開的,整個櫥子是滿滿的,掛滿各式各樣的白襯衫,黑馬甲,黑西褲,還有精緻小巧的小禮服和格式上衣,只有右邊的角落裡掛幾件精美艷麗的旗袍,角落裡還有一雙高筒牛皮靴,上面墜滿帶子和裝飾用的皮扣。
「媽,你怎麼在這裡?爸呢?」雅子似乎是帶著防備的試探語氣在問。
柳伯母趕忙擦兩把眼淚,才轉身,手裡抓著一件粉色的旗袍,袖子和下擺鑲著同顏色的花邊,「你爸出去了,我一個人無聊,過來坐坐。」
雅子失控的衝過去握住我母親的手,用自己的手撫去我臉上殘存的淚痕,「你怎麼哭了?李醫生不是說不讓你太激動的嗎?」似是責備,我卻是極力的想給我安慰,看上去我倒像一個溫柔的母親,而柳伯母則成了名副其實的小女孩。
「哪有,只是這屋子太久沒有透氣了,讓灰嗆了眼。」伯母輕輕拭了下眼角,可是人人都知道她在撒謊,這屋子是每天都會有專人來打掃,透氣的。
雅子沒有心情去拆穿我的謊言,只是被我的話刺痛了心扉。
「好了,咱們走吧,你爸該回來了。」說著伯母起身去衣櫥掛手中的衣服。
縱使背對著我,雅子也可以感覺的到我的手在痛苦的顫抖,我再一次失控的衝過去,二話不說奪過伯母手中的衣服丟在床上,看著母親再一次掛滿淚痕的臉,我心痛難忍。
「媽,你又想姐姐了。」雖然一再迴避,可我們終究還是要面對這份苦痛的,我卻還是努力不讓自己的憂傷流露,這樣的氣氛,承受不起兩個人的眼淚,而必須有一個人堅強。
「沒有。」伯母轉身去合上櫃門。
怎麼能不想呢?孩子是我心頭的肉呀,可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失去的總是回不來了。
多少個日日夜夜,哪一晚我不曾獨自垂淚?思念的痛苦永遠都只由我這做母親的來承擔。
我的心情伯父是無法理解的,母親與父親本來就不同,更何況他們是生活在這種家庭中的夫妻。
兒子去世的時候伯父是大發雷霆,罵他沒用,不爭氣;女兒走的時候,伯父則是怒上心頭,憤恨之餘,昭告全家說就當沒有生過這個女兒。失去兩個孩子對伯父來說是有著截然不同的兩種意義的,但對於伯母來說卻只有一種心情,有的是一樣的心痛,流的是一樣的淚。
對於伯父來說,兒子是個不肖子,所以他很快被父親遺忘;女兒雖是令他滿意,但怎奈女生外向,再加上遺傳了他過多的剛毅與倔強,讓他掌控不了,最終還是讓他失望了。
從此柳家就對這消失了的兩兄妹絕口不提,誰提一個字,尤其是有關柳菲菲的一個字就得馬上滾蛋。
五年來伯母當然也不願提起,並不是因為怕伯父為難我,只是不想他們為我擔心。但作為母親我怎能忘懷,悲傷的淚水只有一個人咽下,也只有在無人的夜裡我才能放任自己為兒女流下兩行相思淚。
作為妻子,我完全明白伯父的個性,他愛我,寵我,但決不會容許我為那雙不肖兒女傷神,那會使他大發雷霆。
外人說他太冷血,可只有我明白,那是因為他被這件事傷得太深才不願被人再提起,以免觸到痛處。
我是個溫柔體貼的妻子,所以我完全按他的意思沉默了,還好他不常在家,所以我還可以到菲菲的房間看看。
從小菲菲就是一個好動的女孩子,我不喜歡女孩子追逐嬉戲的遊戲,我對那些嗤之以鼻,我靈動的大眼睛里寫滿傲氣與倔強那種不該在小孩子身上看到的東西,我喜歡冷靜的看父親,也不被那恐怖的聲音驚嚇,只在八歲我就學會了,而且逐漸成為一個讓我的父親引以為傲的神手。
我不屑於與同齡人為伍,我更習慣於同父親一起參與各種政務,我冷靜的頭腦,敏銳的觀察力,過人的膽識以及敏捷的身手無不讓伯父驚嘆,驚嘆之餘又不免為我驕傲——那是他的女兒,理所當然成為他事業的繼承人。
養女如此,夫復何求?
柳菲菲從來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只尋求隨心所欲的生活,高興了我可以替父親出生入0,不高興了我可以騎馬狂奔一整天或對天放聲以發泄我的怒氣。
伯母對這個女兒卻一直隱隱有些擔憂,我的性子太野,雖說女孩子不該太軟弱,可菲菲的個性卻未免有些剛強的過了頭。
而且我總是和父親的「亂七八糟」的生意混在一起,那太危險了,女孩子不適合那種腥風血雨的生活。
可偏偏菲菲喜歡,在別的時候我是個乖乖女,可對於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路我從來都是獨斷專行,不會聽任何人的安排,哪怕是我和善的母親。
為了方便隨父親出席各種社交場合,我甚至把自己所有的衣服都換成黑白色調的騎馬裝,還把鞋子全部送給了下人,自己就只買靴子。我甚至早就習慣了那種打扮,更是瘋狂的愛上了那種能呼風喚雨,隨心所欲甚至驚險刺激的生活。
每次伯母勸我換回女兒裝平靜的生活我總是摟著母親的脖子撒嬌:「只要我開心不就行了!」
面對女兒的堅持伯母無話可說,況且伯父又是那麼支持我的為所欲為。可是很意外的,就在菲菲徹底離開我的那一年,突然有一天晚上我來到母親的房間,摟著母親很嚮往的說:「媽,你給我做件旗袍吧,最漂亮的那種。」
伯母一愣,伸手摸著女兒的頭髮說:「我的菲菲今天是怎麼了?想做回女孩子了?」
我回頭看,女兒的臉上撲滿一層美麗的紅暈:「好不好呀?媽媽親手做的旗袍是最漂亮的。」
「我的寶貝女兒要,我哪敢不做呀。」
母女倆就那樣擁著坐到深夜,那是寫滿幸福的一夜。
七天後,當我把一件下擺都綉著柳條的白色旗袍遞到菲菲手裡時,菲菲就摟著我一陣狂吻。
我記得那是九月十四,再一天就月圓。
下午菲菲是穿了那件旗袍跑出去的,臉上漾著幸福的笑容。
但那一夜女兒未歸,丈夫卻一個勁的勸我早睡,我從他閃爍的眼神中看出了不安,進而有了不祥的預感,那一夜,我無眠。
第二天丈夫沒有出門,我也焦灼的等了一天,直到滿月掛上枝頭,大門才被強力推開,柳菲菲站在了門口。
我幾乎暈倒,我的女兒背著月光跌跌撞撞的一步步走進門,頭髮散亂,面色蒼白,一雙眼睛里閃著紅色的憤怒,我的整件衣服都沾滿污漬,觸目驚心,只有那柳條還一樣的光彩照人。
我身子一軟跪倒下去,意識朦朧前聽見女兒對著父親絕望痛苦的呼喊:「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當我的惡夢醒來時菲菲已永遠離開我了。
想到這種種往事,我不禁悲從中來,實在禁不住悲痛的衝擊就把頭倚在柜子上失聲痛哭起來。
這五年來我每年都會為菲菲做一件時下流行的旗袍掛到我的房間,可是我永遠都看不到我穿了。
雅子完全理解母親的絕望,我上前一步扳過母親的頭靠在自己的身上,這是我唯一能做的,儘管我感到不堪重負。
「哭吧!明天一切都會過去的。」我輕聲念著,同時我暗下了決心要為母親做點什麼,但我不敢公然對我承諾,怕渺茫的希望過後會帶給我更多的失望。
本來就懼怕伯父,所以接下來的一個周我都不曾去柳家,在第八天我明顯的感覺雅子的情緒高漲了不少就大著膽子跟我回家了。如果一直避而不見,我覺得太對不住病中的伯母了,更何況我待我就如同親生女兒。
我小心翼翼的跟著雅子進了門才知道自己的失算。
一看到我正坐在沙發上打電話的父親,雅子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
顯然伯父也沒料到雅子會這麼早回家,他愣了一下,然後對著話筒長話短說:「就這麼定了,今晚我親自去倉庫驗貨。」就收了線。
這時安少陽提了報紙從伯父的書房出來,就沖我說:「你來了!」
我點頭:「下了課,沒事就來看看伯母。」
伯父指指樓上緊閉的卧室門說:「你伯母剛睡下,你們先到雅子房間玩吧。」
雅子瞟一眼我母親緊閉的房門,又看一眼我父親剛放下的電話,似乎明白了什麼,然後將目光移到我父親的臉上,我表情冷冷的,眼中是掩不住的失望:「你晚上要出去嗎?」
「哦,跟蘇州的布商定了批貨,要去看看。」伯父的表情顯得很不自然,顯然他是不習慣雅子干涉他的生意,於是起身要上樓,順便對我和安少陽說:「你們今晚都留下來一起吃飯吧。」
「可以不去嗎?」雅子開了口,語氣一樣冷淡,不是請求,卻像是在陳述事實。
伯父有些不耐煩了,我什麼時候變的這麼多事呢?他緩緩開口:「生意上的事你不懂,答應了別人怎麼能失約,你還是去陪你媽吧。」看得出來,當著我們的面他已給了雅子很大的讓步。他根本就受不了他的乖乖女用這種質問又像命令的語氣跟他對話,他轉身上樓去。
「爸!」雅子好像不準備就此罷手。
整個時空都好像凝固了,包括伯父剛跨出去的腳。我更是屏住了呼吸,好可怕味道!而且是彌散在一對父女之間——一個叱吒風雲的父親和一個嬌弱溫順的女兒。
簡直太可怕了,誰都能像想得到一旦戰火燃起受傷害的會是誰。難道雅子就沒有考慮到後果嗎,還一個勁的往上撞。
我下意識的拉拉我的衣角,安少陽也出於保護的意識向這邊移近。
「嗯?」伯父沒有轉身。
「想想媽媽吧,我不希望你去。」
這對父女像是在打啞語,我不太明白,而安少陽顯然是明白的,他嘴角扯了一下卻終究是沒有吐出字。
這樣的場合,我們這些局外人根本是插不上手的。
我看得出他眼中擔憂的神色,跟了柳天茂這麼久,他很明白他的脾氣,他獨斷專行慣了,根本容不得任何人對他指手畫腳,即便對方是他的女兒也不例外,寵愛是有限度的。
況且這次又跟關起門來論家務不同,因為有我和安少陽兩個外人在場。
「不過是談生意,你媽會明白的。」伯父嘆了口氣,想繼續往樓上走。
「那你問過我嗎?不問怎麼直到我願意?」雅子不依不饒。
我們都在等待伯父的反應,天哪!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雅子,別為難你爸了,我可以理解的。」我們都意外的抬頭,伯母正從二樓的樓梯口下來。
伯父快速迎上去扶我下來,心疼的責備道:「不是睡了嗎?起來幹什麼?身體不好就多休息會兒。」
伯母笑笑,走到雅子面前摸著我的頭髮又回頭看伯父:「我不下來,怕雅子鬧氣脾氣來跟你沒完。」
我們都鬆了口氣,看來這場戰爭可以在見到傷亡之前結束了。
可雅子好像並不打算就此停止,我充滿怒氣的眼睛依舊直視我的父親。
「我去換衣服。」這句話是伯父告訴伯母的,隨即他又對安少陽說:「少陽,過會你就別出去了,在這陪你伯母我們聊聊天吧。」他完全明白雅子在想什麼,這已經是他做出的最大的讓步了。
「不用了,不是有倩倩和雅子陪我嗎,讓少陽跟你去吧。」伯母急急擋回去伯父的建議。
「也好。」伯父轉身上樓。
「爸,別去了。」雅子又開了口。
我覺得頓時空氣就又壓了下來,壓得我無法呼吸。
「雅子!」伯母壓低了聲音,用焦灼的目光提醒我閉嘴。
雅子掙脫他母親的目光,直視我僵在樓梯口的父親,「難道你看不出來媽媽在擔心你嗎?難道只要我理解你就夠了嗎?難道我不需要理解嗎?」
「雅子,別說了。」伯母拉過雅子,捂住我的嘴。
伯父轉過身,滿眼犀利的目光,他的怒火已被徹底激起。
雅子的下場是顯而易見的,如果我夠聰明的話就該馬上跑回房間藏起來,等避過風頭再向伯父道歉。
但我確乎是遺傳了太多我父親倔強不服輸的性格,我偏偏不肯低頭,以挑釁的目光直視我的父親。
「你再說一遍!」伯父瞪圓了雙眼,幾乎是吼過去。
他走向雅子,右手握緊了拳頭,額上爆出青筋,他的女兒竟然當著外人的面這樣的指責他。
「天茂,別這樣,雅子是小孩子不懂事。」伯母撲上去想攔住他,三十年了,我太了解他的個性了,「雅子都是因為我,你別跟我生氣。」
雅子直視他的眼裡沒有一絲畏懼,甚至沒有一個弱者應有的淚光閃動。
「我說你太自私了,從不為媽媽考慮。」我冷靜的字字說出。
「雅子!」伯母瞪我一眼,幾乎是帶著哀求的語氣吼出來。
伯父的忍耐已衝破極限,終於爆發,「走開!」他一揮手,伯母就向斜前方的沙發倒去。
「媽——」雅子跑過去,我跟安少陽也跑過去,還好是沙發,伯母好像並沒有受傷。
「媽,你有沒有事,摔到哪裡了?」雅子急忙打量我的母親,讓我受傷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
伯母對我搖搖頭。
確定我的母親沒有事,雅子的怒火也被激起,我的母親受到傷害,這足以讓我失控一千次。
伯父對自己造成伯母摔倒的後果也吃了一驚,伸手想去拉我,卻被雅子射過來的兩道銳利的夾帶仇恨的目光刺痛了心窩。
他的女兒竟用這樣的眼光看他,這太陌生了,不,他見過的,就在五年前,他的另一個女兒也曾給他同樣的目光,之後,我便從他的生命中永遠的消失了。
想起往事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三十年來從未有過的恐懼感湧上心頭,雅子也會就此消失嗎?
不,不會的,我是雅子,不是菲菲,我沒有那樣的勇氣。
他努力剋制住自己的恐懼不使它外露,但他終究是算露了一件事:雅子也姓柳,體內流著和菲菲一樣的血液,而這遺傳自他。
雅子站起來逼視他的目光讓他一陣心寒:「你還不肯收手嗎?為錢為勢,你做的還不夠嗎?難道除了你所謂的事業,其餘的都不重要了嗎?你太自私了,你的眼裡根本就只有你自己,你為什麼不替媽媽想想,你知道你每次出門我有多擔心嗎?」伯父被我咄咄逼人的話語推了一個踉蹌。
「什麼?你說什麼?」他的聲音變得低沉、不自在,被自己的女兒當眾指責,這讓他怎麼能夠接受?而偏偏我句句字字都在理。
「別說了!」伯母是帶著淚水在哀求,我也清楚的感覺到這氣氛與五年前的那一夜太相像了。他已經不起再一次的失去了,可我似乎根本無能為力。
「不,我要說,」雅子不肯多看我的母親一眼,我怕自己會為我的眼淚動搖,我逼視我的父親:「為了你的私利,哥哥犧牲了他的性命,姐姐失去了我一生的幸福,難道這還不夠嗎?我們已經家不像家了,難道你一定要看到我跟我媽也犧牲在你的名利場上才肯善罷甘休嗎?」
「你大膽!」隨著伯父終於爆發的怒吼,雅子一頭栽倒在客廳中間,安少陽衝過去扶起我,滿心憂慮的喊著我的名字:「雅子,你沒事吧?」
雅子抬起頭,我的嘴角溢出鮮紅的血絲,安少陽小心的替我抹凈,所有的傭人都站在旁邊不敢出聲。
這樣的戰爭太恐怖了,他們都替雅子捏了一把汗,他們怎麼也不明白這個平日里一貫溫順的小姐怎麼會這麼不知天高地厚的去激怒我的父親。
安少陽抬頭看伯父,似在懇求,但終究是沒有吐出一個字。畢竟我們是外人。他雖極力想要保護雅子,卻找不到一個合情合理的立場。
雅子依舊用仇視的目光直視我的父親,伯父右手握成了拳頭垂在身側,看得出來,也是一直在壓制自己的脾氣。
「身為女兒,你膽敢用這樣的話來攻擊我,我看你是不想在這個家裡待了。」伯父恨恨的字字吐出,聲音卻忍不住的顫抖。
雅子擺脫安少陽獨自穩穩噹噹的站起來,一步步的向我的父親逼近。
天哪!我還想幹什麼?我難道不知道什麼叫適可而止嗎?我恐懼的盯著我,想上前拉住我卻不敢移動半步。
「雅子!」安少陽忍不住的叫了一聲。
雅子全然不理會,我只是向我的父親步步逼近,直逼著我父親的心節節後退,最後我站定在我父親面前:「我早就待夠了,身為柳家人是我這一生最大的悲哀!如果你還不打算收手,你一定會後悔的。」雅子的聲音已恢復了平靜,但每一個字又像是從冰縫裡蹦出來似的不帶有任何溫度。
伯父一驚,又一個踉蹌,這樣的眼神,這樣的話,站在他面前的彷彿不是他生養的女兒,而是一頭尖牙利爪的小獸。
雅子沒有給人何人反應的機會就衝出大門,隨著一聲沉重的開門聲消失在夜色里。
「雅子!」安少陽環顧一眼屋裡的一切就追了出去。
「雅子——」伯母則癱軟在地,哭喊不已。
看著這似曾相識的一幕,伯父再一個踉蹌,終於站不穩了,傭人趕忙把他扶到沙發上。
他做了什麼?這個家到底是怎麼了?
「扶夫人上樓去吧!」他無力的揮揮手,目光空洞的注視著天花板。
我幫常媽一起把已癱軟在地,哭成淚人的伯母扶上樓。剛坐下,我突然從絕望中回過神來,緊緊抓著我的手,急切的說:「倩倩,快,你快去幫少陽把雅子追回來。我已經失去兩個孩子了,不能再沒有我呀!」
「那你——」我不放心我的身體,我本來就體弱多病,我知道要我挺過這次打擊肯定不易。
「倩倩小姐,你就快去吧,現在怕是除了你誰也勸不了雅子小姐了。夫人這裡有我呢。」常媽端了水進來。
「一定帶雅子回來!」伯母抓緊我的手,我點點頭,心情沉重的下樓,樓下伯父面無表情的坐在沙發上,我轉身衝進剛剛落下的夜幕中。
夜幕才剛剛降臨,清冷的夜色中泛著慘淡的白光,然而我的心黑的很透徹,近乎完全迷失。
這短短的幾個小時我經歷了什麼?這太不可思議了,雅子被我的父親打了,又帶著滿腔的怒火出走了。
我從未想過雅子的生活中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抗,如此殘酷的戰爭,我是那樣一個溫順,和善,甚至柔弱的女孩子呀。
我凌厲的眼神,冰冷絕望的話語無不讓我在驚訝之餘感到深深的恐懼。
我怎會爆發出這樣的憤怒?我的家庭是怎樣一個吃人的魔窟,將我年輕的心撕的片片帶血?在那雙已經消失了的兄妹身上又發生過什麼可怕的事情呢?
我該是一個幸福的女孩子呀!良好的家勢,慈愛的母親,還有一個叱吒風雲的父親,可我好像說這是一個悲劇的組合!哦!太可怕了!
……
我想了又想,卻怎麼也理不出頭緒,這個世界太可怕了。
我是不是觸到了一個火山的邊緣,只要它爆發,我就會被滾燙的熔岩燒成灰燼,永不超生!可偏偏這熔岩中藏了磁石,引著我一步步向前,向前,我註定要毀滅了嗎?
哦!對了,雅子,我出走了,我受了傷,帶著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去流浪了,我不能再猶豫了,我得找到我,立刻!我的心傷需要我最好的朋友去撫平,可我做的到嗎?
世界何其大,上海何其大,雅子哪兒都可以去。在這個動蕩的年代里,我又似乎無處可去,這黑暗的社會會把我吞沒的,難道我自己就沒想到這樣會把自己逼入絕境的嗎?我是那麼聰慧的女孩子,我怎麼會眼睜睜得把自己送上死路?
也許真的是壓抑太久了,絕望失意到了極點我才會讓自己奔到絕境去尋求解脫,我已經爆發了,不是嗎?
可我怎麼忍心那麼做?我的母親怎麼辦?我一向是最在乎我的感受的。
雅子瘋了!這是我得出的結論。我完全失控,不顧一切了,我得馬上找到我,在更可怕的事情發生前。
可——路在何方?我又該向哪裡去尋覓呢?我站在路口猶豫不定。
對了,這是黃浦,只有黃浦江的急流能沖逝一切悲哀,那渾濁的江水,太可怕了!
我不敢再想,放開步子奔行於大大小小的街道,柳家和黃浦江的大碼頭只隔了四條大街,我拚命的跑,終於黑色的,四四方方的大貨艙就呈現在眼前。我停下來,雙手撐著大口的喘氣,我抹一把額上的汗水,看向前方,這條路的盡頭就是碼頭了,隱約可見的是一兩點來自泊船上的燈火和岸上高高低低的貨物。
但願我找對了地方,我在心裡祈禱。深吸一口氣,我早已疲軟不堪了,可以算是舊地重遊吧!
剛要起步我就聽見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在這沉寂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刺耳,隨著心跳好像聲聲扣在我心上。
我快步向前走去,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從我面前劃過,夜色中隔著不到一百米的距離,我的面孔我看不真切,但我知道那是雅子。我張了張口,聲音卻因為另一個聲音,被另一個聲音卡在了喉頭。
「雅子!」是安少陽,他是一路追過來的,就站在我的正前方,因為他的一聲呼喚雅子已經停下來了,他沒有必要再追了。
多麼有力的呼喚,多麼讓人信任的聲音!這樣的場面看來我的出現絕對會是多餘的,我一時間竟忘了雅子的身後一定會粘著安少陽,我怎麼會有危險呢?
明白了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我哪裡還有出現的必要,儘管我們三個出現在相同的地域,但似乎不在同一個時空,作為朋友,我的心意已盡,看他們沉默了半分鐘,我該回去了,回柳家安撫一下伯母才是正事。現在知道雅子沒事了,我也放心了,正好可以趁回去的空當把剛剛遺留的問題想想清楚。
我默默轉身,以最優雅的步態排解心中複雜的情緒,不知不覺已過了兩條街,我輕輕抬頭,從右側的路口就疾駛過一輛黑色的老爺車,慘白的燈光刺的我睜不開眼,我伸手擋住眼睛並下意識的閃到路旁。
再回頭,那輛車已向我走來的方向駛去。
我回過頭不緊不慢得走,我得回柳家,可我又不想回去,我怕戰爭之後留下的氣息,但終究還是站在了柳家的門口。抬頭看那明亮的燈光,我感到的是蒼白過後的暈眩,我吐了口氣,推門進去。
「戰場」已被傭人打掃完畢,沙發上伯父保持原來的坐資仰面靠著,閉了眼,看上去很疲憊。
也許是聽見響動,他猛地睜開眼,明亮的眼神又霎時暗了下去,「倩倩呀,辛苦你了。」
他沒動,聲音很低沉也很疲憊,他保留了那個他迫切想要問出口的問題。
「嗯!」我點頭,看來他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暴風雨打擊的不輕,不知道為什麼,看著他頹敗的表情我心中竟湧出一種算澀的感覺,難道是想到了我已故的父親?
「少陽找到雅子了,你不用擔心。」他不肯問出口,我卻不能不回答。
他眼中閃過一絲光彩,但馬上閉了眼,看得出他是個極會掩藏自己感情的人,也許在這方面雅子是像他的,高深莫測!
「上去陪陪你伯母吧!今晚就別回去了,我會讓阿義去告訴你媽的。」
既然他這樣說我還能怎樣呢?作為雅子的朋友,感情告訴我,我得留下來,但作為我自己,理智告訴我,我得快點逃開。我看了一眼已經目無一切的柳伯父就上樓了。
果然伯母還沒有睡,只是坐在床沿上垂淚,見我進來就急忙衝過來問:「怎麼樣?雅子呢?」
我告訴我雅子找到了,和安少陽在一起,又加了一大堆的話安慰我,我才逐漸平靜下來。
看著睡不安枕的伯母我的心疼痛不已,淚就流下來了,我太累了。
窗外的月光照進來,可這個午夜的故事會就此謝幕嗎?
雅子沒有回來,而我卻回到了這個是非之地,到了那一刻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該慶幸我回到這裡才避免了一場0光之災,還是遺憾自己因為回到這裡而錯過另一場驚心動魄的戰爭。也許那樣的故事本來就不該發生在我的生活中。
「錢多多!你裝完死就又裝傻了是不是!」小男孩本就因為我的笑聲而有些不悅了,再聽我這麼一說,心裡更是感覺有火要冒出來。他邊說邊搖晃著柳若言的,搖得我的頭又痛了起來。
錢多多,錢多多,錢多多到底是誰?柳若言覺得頭好痛,一些不屬於我的記憶片斷閃現在腦中。我伸手推了一下搖著他的男孩,本以為自己輕輕一推就能推開的,卻沒想男孩絲毫沒動。然後我盯著那雙細細瘦瘦的小手呆住了,這分明還是雙小孩子的手!
男孩還在繼續叫囂著讓我別裝傻,我看了看男孩,看了看圍觀的人,看了看旁邊的建築物,再聯繫了下剛才出現在腦海中的那些零星片斷。所以,我現在是……穿越了……而且還是穿在了一個小姑娘的身上……
「你說我叫錢多多?」柳若言輕輕的呢喃,「所以……我現在是錢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