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金陵的夏天那樣的熱,日頭火辣辣的炙烤下來,像個蒸籠般憋悶的讓人透不過氣。
趕上端午這日,倒斷斷續續下了小半天的雨,天灰濛濛的,混著豆大的雨點往下落。
在通往黛山的半腰之處,青松點翠之中,矗立著一個獨棟的大洋樓。
高牆之內,白漆粉牆,精緻樓門前掛著簇新的金匾,刻著「沈公館」三字,樓中各處掛著顯眼白幡,重重疊疊的醒目,在這清雅孤山中,涓涓雨幕下,不免多了幾分清冷。
過了午時雨勢漸小,公館內的管家林伯就帶著幾個聽差支起了長梯子,準備將樓前金匾撤下來,幾個人陸續爬著梯子上去,取下金匾后合力朝地下一扔。
「砰」的一聲,如同夏日驟然劈出的悶雷,濺起窪地中的水珠,髒兮兮的滴落在金匾之上。
管家林伯不由一嘆,金匾已下,沈公館昨日富貴已成空。沈先生落獄,沈夫人亡故,徒留下孤女病的不成樣子,闔府的下人走的走散的散。昨日的門庭若市,今夕的家破人亡,直叫人唏噓。
林伯不去細想,吩咐聽差的頭兒陳六,「小姐說了,沈家逢此巨變,全因這招眼的富貴,這金匾如何都不能再掛了,就放到庫房吧。」
陳六是沈府的老人,人雖糙了些,心卻實誠。當即問:「林伯,依你看,先生這罪名還有沒有救了?」
林伯就嘆一聲,說:「私挪公款可是大罪,大帥怒成那個樣子,先生是活不成了。」
陳六也明白其中利害,先生身為財政部長卻監守自盜,又因此事牽涉眾多政部元老,在這南地十九省,早已鬧得沸沸揚揚,自是無從轉圜。
他雖在公館內當差,也清楚宦海浮沉,這其中緣由怕是沒那麼簡單。只是不再過問,遣了聽差去抬金匾。
幾個人抬起了金匾,也沒仔細看路,堪堪才走了幾步,就帶落了掛在側面的白幡,寸長的白幡直直的鋪下來,落在泥地上,染出烏黑的水漬。
林伯氣的跳腳,他本是夫人陪嫁過來的舊人,如今夫人亡故,他這個老臣自是傷心不已,忙上前去將白幡拾起來,忍不住眼淚套眼圈。
半個月前,財政部長沈平生因私挪公款被下了大獄,警察署的人例行公事的將沈府里裡外外搜查一遍,因沈平生所挪款額不菲,在牢里也不肯說出錢款的去向,大帥怒極,將沈公館圍了個水泄不通。
直到沈夫人病故,女兒沈薔薇哀痛之下竟然割腕自殺,被衛兵及時救下。多個聯合報社對大帥的行為無不指責,可憐孤寡女兒,任人宰割。
警察暑的人連著盤查幾日,因沈薔薇帶孝之身,也不好強行審問,連問了幾日,確認了沈薔薇確實與此事毫無瓜葛,這才撤了兵。
沈薔薇不堪接連的打擊,已然病倒,連著好幾日,沈府諸事皆是管家林伯操持,他又兼著年邁,那一種力不從心使得悲從中來,放眼望去,沈府如今正是老的老,小的小。
陳六忙上前扶起管家,好言勸慰,這些人正說著,就見門房的下人急匆匆的跑了過來,見到林伯,忙不迭的遞出剛買來的幾份報紙,說:「林伯,出大事了!」
小雨一直淅瀝瀝的下著,臨到了下午,雨勢逐漸轉大,天上陰雲密布,黑壓壓的覆上來。
劉媽和大丫鬟雲清端著葯一前一後的走進來,劉媽看著天色就小聲嘀咕,「這老天爺真是頂會跟人作對,偏在這幾日下雨。」
沈薔薇的房間是個大套間,進門便是偌大的會客廳,整面的落地窗通透明亮,一看之下,遠處青山水色齊聚眼帘。
會客廳按照她的喜好全是歐式的風格,一應傢具自是齊備,右轉穿過浴房,便是卧室。
劉媽小心翼翼的推開卧室的門,偷眼去看沈薔薇,見她仍舊安靜的躺在床上,雙眼空洞的看著天花板,一動不動的,如同被抽走了魂一般。
劉媽忙不迭的走進去,慌的將葯碗放在一旁,抹著淚說:「小姐這又是發的什麼傻?」
沈薔薇聽到劉媽的哭聲,心中就是一陣煩亂,又無心去勸,只得撐著身子坐起來,無奈的說:「嬤嬤別哭了,我喝葯就是。」
劉媽是沈夫人陪嫁過來的舊人,待沈薔薇自是實心實意,她將葯碗遞過去,「這葯是林伯新配的,一點兒也不苦。我已經晾過了,這會兒溫著喝剛好。」
沈薔薇接過,機械似的一股腦兒全喝了,只是心中苦澀,嘴裡倒沒什麼滋味。一旁的雲清忙用帕子包了蜜餞給她,她也沒有吃。
劉媽上了歲數,總也改不了操心的毛病,沈薔薇病的這幾日,她倒聽了不少閑言碎語,這其中緣由,她也明白幾分。
眼見著自家小姐病的這樣厲害,劉媽心急如焚,絮絮叨叨的說了許多勸慰的話,最後嘆道:「我們是外人,原不該說這話,但我是夫人陪嫁過來的,也伺候了小姐這些年……夫人突然離世,小姐也已經死過一回,如今也該看開些。從前的那些人也都忘了吧,只當沒認識過。萬不能再存了輕生的念頭,小姐也要想想夫人啊。」
沈薔薇自是不願聽劉媽說這些,於是說:「我要睡一會兒,嬤嬤你也出去歇著吧。」
劉媽無從勸起,不由輕嘆,只得為沈薔薇掖了掖被角,又囑咐雲清,「你照顧好小姐。」這才收了碗默默的出去。
因著沈薔薇的病,丫鬟出入皆是屏息靜氣,整個府里鴉雀無聲的。
劉媽一路下了樓,大廳極是寬敞華麗,地上鋪著光滑如鏡的瓷磚,頭頂吊著垂鑽水晶燈,廳內一色紅木傢具還是簇新的。
從前擺在廳中的各種罕見器物被警察署的人砸的砸,扔的扔。如今架子上空蕩蕩的,劉媽以前總聽夫人說先生太過窮奢極欲,現在看來,沈家落敗,早已是敗絮其中。
不由的輕嘆一聲,但見雨幕如瀑布一樣砸下來,就收了思緒,快著步子朝廚房裡去。
劉媽因著腿腳不利索,「篤篤」著碎步費力走著,待到離近,就聽見趙媽的聲音自廚房裡傳出來,「先生就這麼給處死了……今兒的報紙寫的清清楚楚的,是七少下的令,他竟然這樣狠,絲毫不念著小姐……之前先生的案子也是他一手查辦的,你說他到底是為什麼?」
接話的是丫鬟秋兒,「先生的案子,我看小姐倒未放在心上,先生對夫人與小姐那樣壞,我一個下人看著都寒心,他這次犯了案,氣的夫人含恨而終,小姐嘴上不說心裡肯定是怨先生的。況且私挪公款可是重罪,小姐知道利害,早就做了最壞的打算,林伯也知道小姐對先生有心結,他囑咐咱們不要提報紙上的事兒,倒不見得是害怕小姐看到先生的死訊。」
趙媽興緻勃勃的聲音傳出來,「姑娘可算說到點上了,咱們小姐同七少這一年倒是沒什麼往來……只是七少到底是小姐的小叔叔,他如此做,不是徹底斬斷了兩人的情分么?」
秋兒當即沒好氣的哼了聲,「你當人家在乎么?咱們先生只是蘇大帥的義子,蘇七少與小姐也只是名義上的叔侄關係,他只比小姐大五歲,就當了個現成的叔叔。雖然是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的,但他對小姐可算不上親厚,這樣尷尬的關係,人家避著都嫌不夠呢!」
「這南地誰不知道蘇七少?那可是呼風喚雨的人物!是南地的太子爺,冰山一樣的人……哪裡會將這樣上不得檯面的關係當回事?做的這樣狠絕,他要是有心,早就來看小姐了。何至於到現在還不露面呢?可憐了小姐對他那樣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