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大隱隱與朝
時至初春,三場詩會召開之際,一首《過惶恐灘》以琵琶樓為起點,經過劉四爺等潑皮暗中添油加醋的宣傳,在半個時辰內傳變內城,掀起了軒然大波。
小王爺趙楷聽到消息破口大罵,連忙跑到皇兄那裡賠罪解釋,然後以出門散心為由當天遠離汴京以示誠心。萬一有人指使陳清秋這麼做事後說一切都是他安排的,他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文人士子不清楚朝廷的暗流涌動,聽聞寫出這種千古名篇的御史竟然被關進典魁司地牢,還被一群閹人鷹犬逼的寫絕筆,頓時都來了火氣。
無需授意,許多讀書人便火急火燎的往回跑,找師長找家族,告知這件事情。
皇宮內。
天子趙詰收到這首詩,愣在當場久久不語,最後竟是熱淚盈眶:「陳愛卿,是朕虧待你了!誰把陳愛卿送去的典魁司,無法無天,還有沒有把朕這個天子放在眼裡?」
薛九全連忙跪在地上,哀聲請罰。
唯獨萬貴妃臉色陰沉,默然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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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
浩浩蕩蕩的學子隊伍便衝到了踴路街典魁司,背景強橫的幾位王公世子,直接就帶著傳令太監衝進大獄。
抬眼瞧去,只見昏暗地牢中,那無惡不作的曹太歲,正用麻繩給陳清秋陳大人綁了個『龜甲縛』,面色凶神惡煞,旁邊還放著皮鞭、蠟燭,不知意欲何為。
「曹賊,你大膽。」
瞧見這一幕,霎時間群情激憤。
堂堂朝廷命官,又是赤膽忠心的大忠臣,被奸賊綁成這副模樣,在場諸多年輕文人如何不氣。
幾個妙玲才女,眼神恨不得要吃人。
聞訊焦急趕來的陳靖柳,雙眼充滿血絲,也不知幾天沒合眼。
她瞧見父親正被人動用私刑,驚叫一聲,跑上去推開了曹華怒罵道:「你這狗賊,我爹已經官復原職,你竟敢對他動用私刑,你不得好死。」
陳清秋被五花大綁,嘴裡還塞著毛巾,在地上扭動哼哼,想要制止閨女卻說不出。
情急之下力氣很大,曹華被推開幾步,望了她一眼,卻也只是輕描淡寫『切』了一聲。練習繩藝累的滿頭大汗,他坐到了牢房的木床上,翹著二郎腿休息。
太囂張了!
當著聖旨的面,竟然敢如此放肆!
文人士子頓時來了火氣,有幾個膽大的擼起袖子就要動手。
幾十人圍上來,年輕氣盛倒是有些氣勢。
不過,動手?
常言泥菩薩也有三分火氣。
曹華只想當好好先生,可不是出氣筒。
他雙眸一沉,輕拍手掌。
啪啪!
咚..咚..咚..
鎧甲沙沙,腳步聲如急雨。
兩百黑羽衛抽刀張弩,把書生門圍的嚴嚴實實。
地牢內,殺氣森然。
幾個女子頓時嚇得臉色煞白,才想起這裡是典魁司,而面前的,是殺人不眨眼的京都太歲。聽說此事起因,便是曹賊強佔陳御史獨女不成,惱羞成怒才用這種手段逼迫女子就範。
念及此處,幾個女子花容失色,膽小的直接退開幾步,瑟瑟發抖。
陳靖柳也回過神,見他臉色陰沉,低下頭抱著父親,默然不語。
他站起身來,掃了面前幾十號人一眼,目如鷹隼,目光所及之處,無一人敢對視。
「我數三聲,從本公子眼前消失,沒走的,就不用走了。」
說話間,他伸出右手中指:
「一!」
嘈雜聲四起,方才還義憤填膺的書生們霎時間作鳥獸散,只有兩個背景比較大的,幫忙抬起了陳清秋。
「二!」
伸出左手中指。
地牢之中,已經人去樓空。
他吐了口濁氣,心滿意足的勾起嘴角露出笑容。
無論如何,目的達到了。
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只覺渾身舒坦:「收工!」
「諾!」
地牢外,兩百黑甲收刀歸位,井然有序的散去。
「每天起床第一句,先給自己打個氣....」
曹大官人哼著小調,緩步離開了地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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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城青蓮巷,住的都是小官小吏。
陳清秋被諸多士子抬著,送回了陳家小院。
五花大綁已經解開,但陳清秋似乎受到驚嚇,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身體微微顫抖。
兩進小院不大,只有幾個老僕人得知老爺官復原職,已經準保好火盆等物件為老爺祛災除厄運。
陳清秋在女兒的攙扶下,晃晃悠悠的走回了小院,讓僕人關上了門。
諸多士子皆是茫然,好多過來拜訪的同僚也是奇怪,不過念在陳清秋到鬼門關走了一遭,也沒有打擾。
小院清幽,沒有多少擺設,只有一棵老杏樹枝葉茂密,伸出了牆頭。
陳清秋坐在杏樹下的石桌上,眼神獃滯望向前方,對僕人話語充耳不聞。
陳靖柳端著茶水,坐在父親旁邊輕聲勸慰:
「爹爹,平安就好,如今聖上發了話,曹華那惡人,定是不敢再動你。」
「靖柳!」
從踴路街到家裡未發一言的陳清秋,此時終於說出了第一句話:「明天我便告老還鄉。唉...糊塗半輩子,此時才明白什麼叫愚忠!」
「啊?」
陳靖柳面帶不解,不明白父親好不容易得聖上重視,為何要急流勇退。
陳清秋沉默稍許,緩緩搖頭:「日後你為亡母守孝在京中要萬事小心,也要提醒林沖,朝堂上的水,比為父想象的要深...」
話語云中霧裡,陳靖柳聽不明白,只能淡淡嗯了一聲,又說道:「沖哥哥識時務,無需爹爹叮囑。」
話看起來是誇獎,卻包含譏諷之意。
陳清秋輕嘆,正要與女兒繼續說教,院門卻被推開了。
小院中,身著武官袍子的男子,進入院中在石桌前跪下:
「見過陳伯,這些天伯父身陷牢獄,我實在是有心無力...」
陳清秋知道自己犯了什麼大錯,根本不是四處打點關係便能解決的。不過,能不能解決是一回事,做不做又是另一回事。
陳清秋嘆了口氣,抬起手唏噓道:「林沖,你一向穩重,但在京城為官光穩重不夠。過幾天你抽個時間,去武安侯府拜訪曹公子...」
「為什麼?」
話未說完,陳靖柳便站了起來,面色微惱:「那奸賊仗勢欺人,還想把我..把我...爹爹您怎能讓沖哥哥與其同流合污,莫非爹爹您也投身了閹黨?」
在陳靖柳心中,父親陳清秋絕對是好官,兩袖清風兢兢業業,只是不願結黨營私才沒得朝廷重用。一輩子都抗過來了,豈能為了後輩前途晚節不保。
「閉嘴!」陳清秋臉色微沉:「林沖,你先出去。」
「好!」林沖提著長槍,目光轉了轉,起身出了門。
陳清秋坐在石桌前,斟酌良久,才低聲說道:「為父的詩才你難得不知。《過惶恐灘》?我在江西長大,這輩子都沒敢跨過惶恐灘,至於零丁洋,我連在哪兒都不知道。」
陳靖柳微微一怔,滿眼不可思議。
「爹爹你是說...」
「噓!」
陳清秋制止女兒,根本不敢讓此事傳出去,這不是他一個人的事情。
曹公一顆赤子之心,又有通天才學,忍千夫所指之罵名,依舊在暗中運作。
為的是什麼?
還不是為了大宋千秋基業,百姓的萬世太平!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站起身來,看著院里的老杏樹,滿眼悲蒼與敬仰:「大隱隱與朝!只恨我陳清秋早生了四十年,不能拜入公子門下,挽我朝與大廈將傾。」
陳靖柳滿眼錯愕,站在原地,良久沒有說出一句話。
她誰都可以不信,卻不能不相信父親。
那兩首詩本就是曹華親口說出,如今這首《過惶恐灘》,救了她爹的性命。
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句句斷腸,字字泣血!
這到底是多忍受了多大的委屈,才能寫出這樣震撼人心的詩句。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
說的不正是曹華這個出生陋巷的孤兒,委身與閹人門下,忍受屈辱與謾罵,一步步走過來的路。
他,莫非真有一本孤本詩集?
陳靖柳身體微微顫抖,滿眼茫然,卻說不出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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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還未等各方大儒登門拜訪,陳清秋便以身體不適為由,上書告老還鄉。
天子趙詰再三挽留,最後親自送到了宮門外,與這位赤膽忠心的臣子告別。
一首《過惶恐灘》,加上被典魁司迫害的遭遇,讓京城無數文人歌姬唏噓,自發為陳大人送行。
一匹老馬,三兩僕役。
陳清秋清廉一輩子從來堂堂正正,這次卻十分沒落,對於同僚的安慰與祝賀稱讚,都是頷首示意一言不發。
直到行出汴京十裡外,他才掀開車簾,對東方俯首一拜:
「公子送萬世清名,陳某愧不敢當,待公子平定天下之日,陳某必印書萬冊,以正公子千古賢名。」
年逾花甲的老人,老淚縱橫:
「陳清秋,拜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