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破裂
林家是書香世家,一家上下都少言寡語。剛到林家,一切就好比突然失了聲,傭人默默帶肖書去換洗。林群沒帶他去見家裡的大人,以他一貫的懂事、明理、穩重,傭人們都很聽從他。
礙於林家的鴉雀無聲,肖書也不好多講話,只能小聲和林群說話。
「你們家可真是壓抑。」他說。
其實他很少到林家來,一般是林群到肖家去,久而久之,肖書都忘了自己這位好友家的氣氛這般讓人難熬。
不過換洗出來,就聽到大廳里自己家的傭人前來找人的聲音。
「並未。」肖書聽見林群氣定神閑的回答,心下暗喜。
傭人們的身影遠去以後,肖書被安排坐在後廳飲茶,此時的他頭腦中一無所有,坐下來品茶聞香的事情很少在他過去的生活中發生。
多虧了林群,僅僅是這樣相顧無言的坐著喝喝茶,也能帶走他許多煩思躁緒。
煩惱來的快也去的快。
儘管幾次把搜尋他的人都給堵了回去,他終是捱不住林家的氣氛,想要回去了。起身的那刻,手邊的茶杯已經見了底,茶葉的清香還沁在嘴裡。
「你打算回去面對現實了?」林群慢條斯理地整理茶水,好像深知對方的想法。
肖書一聽這話,眉心隱隱作痛,這是明目張胆地戳他痛楚呢。
回不回去不都得面對現實么,僅是給他娶了個小後娘罷了,還能咋的,總不能真的為此上吊尋死吧。
所以當他回到肖家大門前時,見到的是傭人們瞠目結舌的樣子,他這像是自己送到老虎口裡來了。
那大紅的喜事裝飾還沒謝下,在肖書眼中折射出殘忍。
他不耐呵道,「有什麼好瞅的!」
傭人們不敢言,只覺自己少爺穿著異於平常的衣衫,到顯出幾分乖巧。
他這全身上下都是林群賞賜,自己都巴不得再借副眼鏡戴戴,把那些個臉色各異的傭人瞅個乾淨。轉念,又不知自己杵在這兒看傭人有什麼意思,正欲抬步上前,又被人攔下。
倏然,一絲涼意直上心頭。
他故意問道,「哎?怎麼回事啊?」
傭人們做出為難的樣子。
「肖林讓你們攔的?」其實已然篤定,他壞笑著。他可正不爽著呢,那糟老頭子還想找自己的麻煩。
傭人們也害怕小少爺,今天攔了,以後肯定少不了捉弄,可今天若不聽肖大老闆的話,他們直接可以滾回老家了。
「你竟敢直呼老子大名?你這小兔崽子,你是要氣死老子嗎?簡直越來越沒有規矩!」還未見其人就先聞其渾厚的怒氣聲。
聽到說肖書自己回來了,肖林瞬間從和新小娘子的溫存中冷卻,趕緊穿衣出門,卻恰好聽到自己兒子對自己的稱呼,心裡那團火燒得更旺了。
肖林氣勢洶洶地大步走過來,傭人們見勢都退到肖老爺背後。
爺倆四目相對,互不相讓。
「您今天做好打死我的準備了沒?」
「你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是嗎?」
肖書突然想笑,「我有錯?」
一聽他還不知悔改,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肖林是真的衝上去想好好收拾他一頓。
「啊唔唔唔......」剛操起拳頭,父子倆還沒打起來,就被一陣嬌滴滴的女人哭聲弄僵了局面。來者便是肖家剛進門的嬌妻。肖書此刻才第一次見到其人,果然不出所料,這張臉長得比狐狸還要媚,身著粉嫩,他看不上這女人的一分一毫,只覺惺惺作態。
傭人們不知何時退下,只有三人在大門外對峙。
「別,別打孩子......」這看上去沒比自己大多少的女人拉著肖林的手臂,還未說出幾個字就好似委屈地哭了。
這所謂的後娘越是莫名其妙哭的梨花帶雨,他越是煩躁。
「別哭唧唧的行嗎?我這還沒哭呢!你戲就上演了!」肖書不給一點情面,說的她真不好意思再哭出來,委屈巴巴地看著他。肖林一把攬過她,輕拍她後背以安撫。
「你是不是活膩了?不知道輩分嗎?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我活膩了?是啊,我早不想活了,這家門我也沒福分進了!不進這門就沒這輩分了!」倆男人誰也不讓誰,都格外兇狠。好在大晚上也沒人來看熱鬧。
「你還沒了福分?好話都讓你說盡了,全都是你爹我的錯!」肖林急得吐氣不勻,語氣也十分的沖,「你就不盼著你爹好是吧,白天那蛤蟆的事情我還沒和你算賬,你還倒打一耙!」
父子吵架是把新賬和舊賬一起算,爭吵愈演愈烈。
一個單薄的女人夾在這對怒髮衝冠的父子之間,又沒有說話的份,勸誰都勸不下來,只能掉淚。
「你瞅瞅你旁邊這女人,不過比我大個幾歲罷了,外邊兒的人怎麼傳您不知道嗎?都說老牛還吃嫩草呢!」
淚水糊了女人一臉,楚楚可憐的樣子看在肖林眼裡,替她心疼不已。他被氣得喘著粗氣,肖書最後一句話是徹底惹怒了他。
「你就閉上你的賤嘴吧!靈與要是還在世都得......」肖林被氣昏了頭,竟說了這樣一句話,心下不免慌張,唇齒不自覺顫抖。見眼前的少年強忍淚水,緊握拳頭,一副絲毫不怵自己的模樣,竟覺得他似是長成了男人的身板。可這面容卻是與自己的第一任妻子卻幾乎一模一樣。
肖書沒想到今日竟是以這種方式從他爹的嘴裡聽到他過世多年的娘的名字--許靈與。這肯定是個又拗口又不好記的名字,不然肖林怎麼會這麼多年從未懷念過這個名字呢?
父子面面相覷。
見狀,女人只得掩面大哭。
「好舒舒,別哭了,我會好好教訓這臭小子的,白天讓你受驚嚇了。」肖林無比體貼地撫慰嬌妻,這懷抱十分刺眼。
他爹罵他不知輩分,沒福分,甚至是賤嘴都不為過,可是他怎麼能對自己的親娘如此刻薄。他娘在世時,肖林可曾給過她溫暖的擁抱?可曾親昵地叫過她的名字?
他最後淡漠地掃了依偎著的兩人一眼,迅速轉身消失在肖家大門。
大門的夜燈單薄,照不亮肖林,他直覺自己是失去了什麼,徒留他和她兩個人影。
此事過後的足足十多天,肖林都沒在飯桌上見過肖書,他不主動去找他,也就不接觸到他的逆鱗。新娘子林舒果然是年紀輕,膽小心細,惹得肖林萬般疼愛,生怕哪裡讓她不如意或是受委屈。看破此事的肖書也不願再去招惹他們,敬而遠之方為上策。
老筒橋上的人一如往常的繁忙,沒有人會因為肖家的喜事告一段落而停止自己的生活。肖書會羨慕小販們不完全受別人的牽引,會羨慕橋下那安靜地剝著蓮子的老人,羨慕遊船上無憂無慮的孩童,羨慕每個自然融入喧囂的人。可他從不表現出來,昨日的惶然已不復存在,不會讓任何人知道他只是不留痕迹地藏了起來。除了回到肖家面對那些糟心的畫面,其他時候,他就是名副其實的北城小霸王。
這天,陰沉沉黑雲地把北城罩了個滿實。
傍晚肖書、林群等一夥兒讀書人剛下老筒橋,就看到數量大黑車往肖家開去,連看熱鬧的人都行色匆匆。
「這是又發生什麼大事了?」肖書帶點倦意說。
林群隨便拉了個路人問了問,得到的回答卻讓剛剛那一點兒不在意的少年愣了神。
少年們火速跑回肖家,剛到肖家門口,就見大黑車裝載著花圈和白事用具,眼前的黑白交加讓肖書天旋地轉,耳邊只還打轉著路人的話。
「你們還不知道啊,剛剛不久前得知肖家老奶奶在山裡死了,都好幾天了,現在才被發現。肖老爺......」那路人原本還想說什麼,仔細看清那黑了臉的少年,才認出這是肖家少爺肖書,頓時識趣地閉嘴離去。
死了.....
死了好幾天了......
好像有什麼東西撕裂了,讓他皮下血肉模糊,他現在連說句話都好難。
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什麼讓他留戀,那無疑就是唯一的和藹可親的奶奶。肖書從未有過如此無力的時候,他惟一的念想就是再看奶奶一眼。
林群和幾個少年目睹肖書失了魂般跌跌撞撞地跑進肖家,他們不敢再跟進去了。誰都知道這無疑是對肖書的絕對的打擊,但誰也料不到這讓人痛苦的事情一樁接一樁。
可憐天不知道,還不留情地下了場大雨,這肖家的風雨一時半會兒是看不到頭了。
少年直奔大堂,已披麻戴孝的『孝子』肖林正靜默地立在棺槨前,見少年猛地跪地,不禁一怔。片刻,見他又站起身來,走到棺槨前。
當真正看到那口冰冷的棺材里躺著已斑駁老去的人時,肖書再也忍不住爆發哭泣,那撕心裂肺的不是聲音,而是整個心臟。他感覺再也不能呼吸了,沒有比這還要殘忍的事情了。
肖林見狀也忍不住傷心,只是作為一個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他不願哭的昏天暗地,況且認為自己的母親年歲已大,老去也是正常。自己唯一沒做好的是沒能為她老人家送終,而是在幾天後才發現。
「不......奶奶你醒醒啊......你說好了今年要和我一起去買棉花糖逛新街的啊,我們還說好了要到山裡挖大筍吃,還有等我長大以後......」少年執著地對著冰冷的老人講,顯然還沒緩過勁來。他不願相信這是真的,還有好多事情沒做呢,他還小呢......
肖書還想摸摸老人的臉,卻被肖林喝止了。
「奶奶總有一天回離你而去,清醒點,你是大孩子了!」肖林還想講些道理,卻見眼前少年用力往旁邊的柱子一拳打去,隨手摔碎了一個什麼瓷器。
這動靜引得屋裡的人都看過來。
「你奶奶剛去世,你就不懂事要鬧是吧?」肖林又上了火。
少年鼻涕眼淚一把流,紅著眼朝他走近,竟有幾分嚇人,「剛去世?我怎麼聽說是去世好幾天了,今天才發現呢?奶奶她都涼成這樣了,你這個兒子就是這樣做的嗎?」少年聲聲質問。
「你以為你現在披麻戴孝,叫幾輛破車,把後事料理得體面就差不多了嗎?」
「你......」肖林想反駁,卻無奈他句句在理。
「奶奶她......」肖書想到老人家平日對自己說的話,做過的事情就心酸不已,哽咽得可憐。「她多次和我說,要我別再勸她來這裡享福,說這裡不是享福,不願拖累你,說你有自己的事業,你的婚姻什麼的她都可以不參手,惟願你能幸福。」
「你婚禮有喊過她來嗎?也是,她老人家也不願瞧見有些不幹凈的東西,你多久沒看過她了?」
「你給我閉嘴,想說什麼等料理完這些事再說。」肖林被自己兒子說的快沒一點臉了,那些所謂的親戚朋友正不斷進到大堂,他不願在這種場合還和自己兒子撕臉。
「你是怕了嗎?」少年往大堂指了一圈。
肖書突然想到了什麼,在大堂搜尋身影,終於把被眼淚模糊的視線定在他名義上的後娘身上。這一身喪服穿在她身上顯得格外扎眼。他兀地指著那看上去嬌弱的女人,又對著肖林說:「我今天就當著所有人的面好好和你算算賬。」
他知道這個混賬爹怕丟臉,今天他就是要在奶奶的面前和所有人面前丟他的臉,反正他什麼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