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傾栩立即反手回擊,背後的人卻忽然蒙住她的眼睛,在她耳邊低聲笑道:「猜猜我是誰?」
傾栩無奈道:「你別鬧啦。」
背後的人又道:「你知道我是誰嘛?」
傾栩道:「我認識的人里,只有你會做這種事。快放開吧。」
背後的人死活不肯鬆手,依舊捂著傾栩的眼睛道:「那你說說看,我是誰?」
傾栩道:「言疏啊。」
「唉。沒勁。」
傾栩回頭,果然看見言疏頗為遺憾地鬆開手,笑盯著她道:「為什麼你能猜到是我,我都故意壓低聲音了。」
傾栩認真道:「就算你換個皮囊,我也能認出是你。」
「啊?」言疏稀奇道,「為什麼?難不成我......身上有什麼味道?」
「不是味道,」傾栩見言疏開始作勢要聞自己的袖子,哭笑不得地伸手攔他道,「是因為我記住了你的氣息。」
言疏放下袖子,不是很相信地「噢」了一聲,道:「我的氣息和旁人有什麼不同么?」
傾栩點頭,卻不解釋。言疏撇撇嘴,也不問了,就著腳邊的一角屋檐坐下,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后乾脆躺下了,雙手枕在腦後,十分愜意地看著雲層后的月亮。傾栩見狀也與他並肩坐下,學著他的樣子躺在層層瓦片之上,倒也不覺得硌人。
「言疏,你為什麼在這裡啊?」
「那你呢,你為什麼在這裡?」
「我睡不著。」
「那我也睡不著啊。」
「......所以你為什麼在這裡呢?」
「因為我睡不著啊。」
「可是......你睡不著為什麼會來這裡呢?」
「哎,你都能來,難道我不能來?」
「可......」傾栩正要反駁,忽然明白過來,側目看他。
月光下言疏的側顏如玉雕琢,眼眸如粼粼的湖水,泛著溫柔的光。他靜靜地看著月亮,忽覺傾栩好半天沒再說話,轉過臉欲言,卻發現傾栩已經定定地看了他好久。
「嗯?」言疏難得地有些不好意思,又轉回臉,目光落在遠處的屋頂,道,「你看著我幹什麼呀?」
傾栩依舊看著他,道:「我方才做夢,是不是吵醒你了?你才不放心,跟著我來到這裡。」
言疏眨眨眼睛,道:「我聽見你在喊,『不要殺她』。你向來睡的都挺淺,做了這種夢之後估計是睡不著了,我就想著,過來看看。結果就看見你走出了房間,在王府里亂轉。」
傾栩笑了笑,靜了好一會兒,忽然道:「謝謝。」
言疏沒說話,唇角卻悄悄揚了起來。
二人一時間無話,都盯著天上的月亮看。
又隔了一會兒,傾栩坐起身來,手指撥弄起腳邊的瓦片,狀似不經意地出聲問起來。
「言疏,你當初,為什麼要救我?」
言疏也坐起來,看她低著頭玩瓦,垂下的眼睫卻微微顫動,他有些想笑,但沒有表露出來,柔聲道:「我當初碰巧路過你們道觀,看見你們觀里火光漫天,一時好奇便跑過來看看,結果就看見你渾身是血地綁在那裡,燒得奄奄一息。」
傾栩轉過頭,眼睛里閃爍著未知的光芒,望著言疏道:「可是我是個道士啊。」
「我知道啊。」言疏笑道,「可是我當時就是覺得,你應該被救。如果不救你,我一定會後悔的。」
傾栩想問「為什麼」,到嘴的話卻收了回去,最後憋成一句「謝謝」。
言疏伸手摸摸她的頭,笑道:「你今天都說了多少句謝謝了。我也是舉手之勞,不必掛心,不必掛心。」
其實言疏沒說,那天他看見傾栩被綁在火堆之中,忽然心如刀絞。他沒來得及分清這是什麼情緒,便匆匆跳下屋檐,趕去救她。
因為他好怕。
好怕她下一秒就消失在火海里。
而這種未知的恐慌,他把它歸結成對傾栩的驚鴻一瞥后產生的莫名情愫。
可這要怎麼解釋呢,難道要告訴她,我在你被火燒得快不行的時候,居然對你一見鍾情了?
言疏心道荒唐,有些心虛的摸摸自己的後腦勺,全然沒有發現傾栩在一旁神色漸黯,似乎在內心掙扎著什麼。
又過了一陣,傾栩忽然抬頭,聲音低低地道:「言疏。」
「嗯?」
「你想......看看我的夢嗎?」
言疏一怔,對上她堅定的眼神,心裡不知為何有些難受,道:「怎麼了?」
傾栩又低下頭,聲音卻異常清晰道:「言疏,我剛剛做的夢,是我之前的一段回憶。一段讓我無法......原諒的往事。我,我想讓你看看,因為......」
她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言疏沒聽清,湊過去道:「因為什麼?」
傾栩看著他明亮而關切的眼神,忽然說不出話來。
因為,我這個人,其實不值得你救。
「我......幫你做一個夢吧。」傾栩低聲道,雙手結印手指卻有些發抖,輕輕點向言疏的額間,「這個夢,能讓你看見我的......一段過去。」
言疏依言躺下,順著她的動作閉上眼睛,道:「我一定認真看,不過,你的手指頭為什麼這麼涼啊,你冷不冷?」
傾栩不回答,只輕聲道:「言疏,無論你看完有什麼想法,或是想做什麼,我都接受。」
就算你想殺了我替妖泄憤,我也,配合。
夜晚依舊漆黑而安寧,傾栩坐在言疏身旁,有些焦急地等候他的醒來。她想知道他醒來後會有什麼反應,卻又希望他別醒過來。
他會怎麼樣呢,是會生氣,會厭惡,還是會疏離呢?
他......還會像從前那樣嗎?
傾栩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閉上眼睛等待。
其實言疏閉上眼睛沒過多久便醒來了,傾栩卻覺得度日如年。言疏睜開眼,便看見傾栩蒼白的臉和緊閉的眸,他神色複雜,猶豫了一下,伸手碰了碰她的臉,果然很涼。
「傾栩,你睜開眼睛,看著我。」
傾栩聞言睜眼,看著他深深的眼眸,忐忑地等待他的話。
言疏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道:「你,為何要給我看這段回憶?」
這語氣不輕不重,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傾栩喉嚨乾澀,不敢看他的眼睛,垂著眸道:「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即便我現在不說,你遲早也會知道我曾經做過些什麼,不是嗎。」
「是啊。」言疏坦然道,「做過的事,總歸是瞞不住的。」
傾栩的手藏在袖子里,漸漸握緊了。
她在等,等言疏的一個結果,亦或是審判。
空氣似乎在此時凝結了,一時間竟無人說話。言疏看著她,而她直直地看著瓦檐。
過了不知多久,忽然一隻溫暖的手落在傾栩頭上,她獃獃地抬起頭,對上言疏含笑的雙眼。不知為何,他越是溫柔,她越發覺得無地自容。於是她下意識地向後縮了縮,躲開了言疏的手。
言疏笑道:「傾栩,現在我知道你做的什麼夢了。不是你要我看的嗎,為什麼看了之後你還要躲著我呢?」
傾栩道:「這不是夢......這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啊。」
言疏伸手捧住她的臉,迫使她抬頭與他對視,輕聲道:「我知道。這不過是過去而已。」
「言疏」傾栩轉頭逃過他的雙手,低聲道,「我從前干過很多蠢事。不,是錯事。」
言疏道:「那是從前。」
傾栩道:「我曾經殺過無數的妖。」
言疏道:「已是曾經。」
傾栩道:「我從前總不明白,為何妖要害人。於是我見妖便捉,捉到便殺,不顧他們如何的哀求。後來我才漸漸明白,或許害人,不是他們願意的。可是已經晚了。」
「我以為是這世界不容他們,可我現在才知道,不容他們的,原來是我。」
言至最後已是顫不成聲,傾栩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言疏輕聲道:「你能明白,已是最大的救贖。」
傾栩抬頭,深深看著他道:「為什麼安慰我?我殺了那麼多你的同類,你不恨我嗎。」
言疏誠然道:「恨不起來。往事無法再改,你也不是過去的那個人了啊。你看,現在的你面對晉陳,面對閏嚴,還有面對我的時候,都不是過去的那個你了,不是嗎?」看著傾栩沉慟而木然的臉,他莫名的難受,溫聲道,「你從前之所以會那麼做,是因為沒人告訴你這樣不對。世俗說妖都是害人的,都該死,你便信了。可這不是你的錯,明白嗎傾栩?這不能怪你的。」
傾栩苦笑,有些疲憊地自嘲道:「是我做錯了的事,還要你來安慰我。我心裡有數。」
言疏道:「你若心裡有數,便不會這麼害怕我恨你了。」
傾栩看著他,心裡忽然感到安然,她蒼白地笑了笑,探手,握住了言疏的手。
言疏緊緊地反握住,另一隻手拉她入懷,下巴擱在她的肩窩,笑道:「但我很高興,傾栩。因為你願意主動告訴我。」
傾栩輕輕「嗯」了一聲,伸手環抱住他,閉上眼睛。
就在這時,他們腳下的屋子裡有人狠狠地掀開一處瓦,並探出了他清秀的腦袋,對傾栩和言疏狂怒道:「你們還要講多久???」
第二天一早,傾栩和言疏便起來了,要隨宇文洺一起坐馬車進宮去。
多虧了昨夜閏嚴將二人趕回去睡覺,雖然沒睡幾個時辰,但傾栩精神很好,言疏也是神采飛揚的樣子,反倒是同行的閏嚴臉色鐵青,懷揣著劍一臉生人勿近的表情。
「你怎麼了?」宇文洺皺眉問。
「回王爺的話,」閏嚴咬牙切齒道,「昨晚有兩個蝙蝠掛在我屋子門口,嘰嘰喳喳了一宿,害我未能睡好。」
言疏故作驚奇道:「啊?!蝙蝠還能嘰嘰喳喳呢,怪哉怪哉!」
閏嚴恨恨地瞪他一眼,轉臉不想再說話。傾栩目光飄至窗外,事不關己的樣子。
宇文洺有些困惑,但沒有表露出來,正要說什麼,忽然馬車驟然一停,眾人沒控制住向前倒去。
「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