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三尺動天下 111.上下而求索
簡陽府城東,一家沒有匾額的醫館內,一身著白衣背負檀木長匣的俊逸公子望著那年過半百的滄桑醫倌凝然無語。
陳長歌不知為何,雙手筋絡隱隱有熱意沸騰,只是不知這熱意是來自怒火還是如何,一雙堅實手掌緊握,眼中沸騰火氣難止難平。
自長大成人二十載,這男人一直在那塞外雄州未曾離開,一直窩在那破廟之中,自詡混跡於市井,自詡出落於民間,可那二十年的日子堆壘一起都不如前往天門關后這幾月時間來的厚重。
自年幼時與和尚師父濟戎一同閑散混跡在雄州街市上,而後陳長歌便未曾脫離過這錦繡人世,歲月是如此,時光,也是如此。
陳長歌見過那市井之中的磨牙拌嘴,見過官府的銅鑼開道,見過人間鼎盛,見過百廢待興。
對於這從小出身市井的年輕男人來說,雖無父無母身居破廟,看似與乞丐花子一般,低賤不明,可有兩位師傅有身邊好友,讓陳長歌並未經歷太多困苦人世。
所以這短短數月陳長歌越發心驚,從雄州到天門,從乾元到北邙,陳長歌遊盪在生死之間,見過贓官碩鼠,見過那在北境外廝殺的將士,也見過尋常百姓於戰火下的慘淡人生。
但是,從那老店掌柜和年邁醫倌口中聽聞諸多言語,心中似有千軍萬馬奔騰而過,那鐵蹄似尖刀利刃,重重刺在男人心口。
他陳長歌至今二十年,自幼邋遢師傅那句萬事萬物皆有其理一直流淌在男人心頭,以前讀不懂,現在看不懂。
師傅與人講了一輩子理,說了一輩子理,有人見那和尚邋遢不願多說,有人見那和尚臟臭不願多看,就算有人能忍住但也大多會說上一句和尚執拗,不懂變通。
可這變通,是何變通?
這道理,又是何道理?
陳長歌不知這一生從何而起,也不知這一生從何而止,更不知是那幾兩碎銀貴重,還是那正氣根骨重若泰山。
但若如此不知不明的糊塗一生未免太虧了些。
這男兒便似身後的聽寒,雖說冰寒森冷,但就任是山崩海嘯,任是天地崩塌,這聽寒,寧折不屈,他陳長歌,就不應該如此?
許久,白衣公子緩緩開口,沙啞問道:「為生民立命,便是如此之立?」
老醫倌嗤笑一聲,「年輕後生,可在這簡陽府內打聽過老夫?」
陳長歌一愣,摸不清老醫倌不著邊際的語鋒,「聽過店家言講,華醫公醫術精深,懸壺濟世。」
老醫倌輕笑道:「只有這些?」
陳長歌一頭霧水。
老醫倌暢快一笑,撫須道:「這幫莽夫漢子,可算是尋回點良心。」
老醫倌話語間神情有些得意,「老夫在這簡陽府中可是有名有號的人物,這簡陽府內何人不知老夫我懼內,對那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的婦人言聽計從,任由打罵毫無怨言,在常人看,老頭我活了五十餘載越活越窩囊,可就無人看出我是不願意跟她計較么?」
「這世間何時都不缺那心明眼亮之人,換者言之,老夫我懼內,可不能說天下青囊醫倌都懼內吧?後生你所說那世道也是如此,這天下便沒有秦鏡高懸陽春白雪的青天父母了么?」
「不盡然,也不能盡然,這世間青天仍有白日仍在只是不多了,危在旦夕之際,定然有壯志不息之士,可這能扶危救困力挽狂瀾之人還是太少了些。」
老醫倌指尖摩挲著鬍鬚,「當渾濁成了常態,清白反倒是種異類。」
「眼下這光景,兢兢業業天下為公儼然不是豪言壯語,反倒成了讓人揶揄恥笑的話柄,那一身補子如此倒是無事,可憐了這天下身著草鞋布衣的百姓。」
陳長歌眼神清澈如水,柔聲道:「敢問老先生,在先生看該如何為這天地正氣?」
「哦?」老醫倌一愣,奇怪道:「後生不覺自己這口氣大了些?」
陳長歌苦笑點頭,「覺得。」
老醫倌蹙眉道:「那為何還敢說出口?」
陳長歌緩緩搖頭,坦蕩如水:「若連想都不敢,如何敢往前走?」
老醫倌看著滿臉坦蕩的年輕公子,喃喃道:「心氣倒是不低。」
「後生,平日可曾看書?」
陳長歌微微點頭,「年幼時隨恩師也曾博覽過先世典籍。」
「可知道七百年前春秋之期趙服君之子趙長平?」
陳長歌點頭道:「那是自然,趙長平紙上談兵,自詡博覽兵法自認行兵打仗天下尚無敵手,於對壘絳雲武神白諾,乾元反間計大勝,趙長平求勝心切被錢元軍斷糧圍困四十六日,分四路突圍五次不成,葬身亂箭之下,數十萬降軍悉數坑殺。」
陳長歌一愣,「按先生意思,這是說晚輩紙上談兵?」
老醫倌嘆氣道:「是也不是,不是也是。」
「這天下之大,你一人一己怎能改變。」
陳長歌嘴角微挑,豪氣頓生,「一直都是先生問我,晚輩當問先生一語。」
老醫倌一滯,「問我?」
陳長歌學著醫倌語氣,將醫倌先前問題重新問道:「先生,平日可曾看書?」
老醫倌冷哼一聲,自通道:「老夫自幼博覽群書,拋去醫家,這城內無幾人學識比老夫淵博。」
陳長歌雙眉舒展,眉宇間滿是英武之氣,朗聲道:「那敢問先生,可知何是上下而求索。」
老醫倌枯老的眼眸連眨了幾下,喃喃道:「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屈靈均。」老醫倌連連呢喃了數語,枯老眸子陡然一亮,撫須大笑道:「好,好一個壯志凌雲的狂妄後生。」
陳長歌和顏一笑,雙手作揖道:「雖是螢蟲不假,但仍敢比擬皓月,也如先生一般。」
「如我?」老醫倌不解問道,又無奈搖頭,「後生眼拙了,先不說老朽年邁,就算老夫年輕三十,也算不上什麼壯志凌雲。」
陳長歌望著那破舊匾額呢喃道:「青濟堂。」
「元化公《青囊》的青,懸壺濟世的濟。」
陳長歌望著那年邁醫倌,「先生困居於此,心中執念仍在,為得是何物?不是心頭氣節?」
老醫倌暢意一笑,「江湖武人能有如此見識實屬不易,又有如此繡花心思,更是難得。」
老醫倌連說三個好,酣暢道:「今日老夫我聽不得關曲,但是能與你這年輕後生暢談一次,大慰平生。」
說罷,年邁醫倌從葯櫃中抓住三五包黃紙藥包,掐算著分量在黃紙上添了幾筆,又取出三四隻瓷瓶,瓷瓶巴掌大小,看著便極有滄桑感覺,老醫倌蒼老面容上有些猶豫,蒼老指頭摩挲著那幾隻瓷瓶,眼中微光流動。
許久,老醫倌嘆了口氣,似是不忍看著那幾樣物件離自己而去一般側過頭微微闔眼,將黃紙藥包和四隻瓷瓶一同推給白衣公子,揮了揮手。
老醫倌活了大半輩子,自然明白這年輕男人是來取葯的,老醫倌一輩子浸淫醫道,那日在胡家老店留下的藥品能用幾個晝夜,老漢心中算得極為清楚,本想著今日街上人多,那丫頭又年輕貌美孤身上街怕沾染些麻煩,老醫倌想著待午後親自去送上幾包。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一個江湖郎中收了人家診金豈有不給人醫病的道理?
雖說那銀錢被他贈與年輕寡婦,但那可是實打實的銀子,就自己這破敗藥鋪能不能值上那些銀錢都是兩說。
再者言就是救人這事,雖說那黑衣後生魯莽,但也算是情有可原,便是傷重那般也要堅持,那便是道義,別管他娘的什麼江湖武人不江湖武人的,現在這年頭有道義道理的人越來越少,他老漢年過半百若是連個年輕後生都不如,那可是比怕婆娘還要丟人。
陳長歌見草藥伸手便要掏銀錢,老醫倌不耐煩的擺手道:「這幾包草藥能值幾個銀錢?那日你那朋友抓老夫去時已然給過了,莫要再添那些俗禮,惹老夫罵人。」
老醫倌不耐煩道:「那草藥煎服,分量方法方上都有。」
說了一半,老醫倌話鋒一滯,調笑道:「那四隻瓷瓶里的丹藥可不能隨便吃,若吃了到時老夫可不管救命。」
「老夫自幼習醫,但對於這煉丹之事不太了解,這幾瓶丹藥全是家父家兄在世時所煉,雖然達不到肉生白骨,但似你幾人這般傷痛三五天皆可滋養大半,這簡陽府中用不上,你們幾人行走江湖,備上些藥劑丹丸還是好的。」
老醫倌一頓,輕笑道:「就算老夫為你這上下而求索出了點心力,你看可好?」
陳長歌連連擺手,「這太貴重……」
老醫倌蠻不講理的將那男人言語打斷,反手從衣櫃中拿出一本斑駁古籍,「老夫此行於你這狂妄後輩無關,把這古籍交給那冷艷丫頭,這是老夫一家三代人的醫道心得,一直未曾找到合適人選,那丫頭根骨悟性極為不錯,老夫不想將這心血帶入棺材,那丫頭有何不解之處,你在帶她來問我。」
「但這丹藥和古籍都不白拿,拿了就得答應老夫一事。」
「先生請說。」
老醫倌溫言道:「若有朝一日你真能為這天地正氣,不論多遠,也需到這簡陽府我墳前敬上幾杯酒,說說這天地的模樣。」
還不等老醫倌說完,門口響起一陣哽咽聲音:「華醫公,快去救救我娘吧。」
那走丟老父的年輕漢子滿臉是淚,站在青濟堂門前,哭腔不止,老醫倌眉頭一蹙,拎起藥箱便要出門。
陳長歌一揖到地,「敢問先生尊姓大名。」
差一步邁出藥鋪的老醫倌一怔,蒼老漢子似是太久沒有提起自己姓名,有些淡忘了,喃喃道:「老夫華嚴。」
滿臉匆忙的老醫倌自嘲一笑,輕輕道:
「若是能經過同津郡,幫我探一探城東可還有人姓華,到時,在墳前一同告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