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三尺動天下 122.市井長舌
簡陽府城東。
一家依樹搭棚的茶攤在這上元燈節中略顯有些冷淡,茶棚下,那用粗墨寫的於字方牌隨寒風搖曳。
茶攤之中的茶客大致分為兩撥,四五人圍坐在紅火泥爐之側,借著泥爐的火氣炙烤著在寒風之中的身軀,另一撥則遠離人群,是名渾身籠罩黑袍的不聲不響的神秘客官。
圍繞在火爐旁取暖的幾人面容各異,言語之間喋喋不休,惋惜喟嘆皆在其中。
離火爐最近,雙頰被寒風掃到霜紅的中年漢子攏了攏身上冬衣,苦澀牢騷道:「這跛子,這攤子說扔給我就扔給我了。」
身側一塗濃重脂粉的中年婦人擺了擺手,沒好氣道:「平日里,你和於跛子關係那般好,今日替他照看會攤子你倒不樂意了?」
一旁人附和道,「就是,再說那於跛子也不是偷懶耍滑的人,若不是那老漢走失,於跛子何時如此驚慌過。」
臉頰霜紅的中年漢子面容上紅意更重,告饒道,「老幾位老幾位,嘴下留人啊。」
紅臉漢子嘆氣一聲:「老兄弟這是埋怨照看茶攤苦累了?」
「雖說咱們爺們不是什麼高風亮節深明大義的明白人,但還不至於是非不分,雖說這活計是又冷又累,但既然有人託付,咱們爺們肯定一點怨言都沒有,別說是這白天,就是入夜後,人家求到這,那也得幫襯不是?」
紅臉漢子好一頓豪言壯語,可在這暮春時節的凜風下,那漢子一身冬衣早被凍透,稍有不留神便是一個響亮噴嚏,紅臉漢子搓著鼻頭,訕訕道:「我這多言多語不也是因為那老漢走丟么?」
漢子輕錘胸口,喟嘆道:「這城東這一片,可不他於跛子一人與老漢交好,咱們爺們關係也不賴,這跛子以前受人恩惠聽說老漢走丟,忙裡忙外的報恩也是正常,老兄弟我這心裡也滿是惦記,也想去看看,可無可奈何啊。」
一語牽動了眾人心弦,「可不是,老哥哥老嫂子平日里善良的緊,我家那婆娘手笨,我家小子娶媳婦那三床被褥全是老嫂子親手給縫的,本就上了年歲眼神不濟,老嫂子點燈熬油縫了好幾天,給銀錢說啥都不要,一給銀錢就瞪眼。」
有無關旁人剛到此,對著喧鬧了一早上的事不明所以,「這老哥哥到底是怎麼事?就這般走丟了?」
「說得好聽些是走丟了,十有八九是讓人害了性命,聽說他家老嫂子找到了老漢臨行時持的燈桿,這人懸咯。」
「聽說那老嫂子情況不佳,他家小子把華醫公請了去,華醫公在這城東行醫數十年,何時見他老人家皺眉過。」
茶攤之中,嘆氣之聲連連,「你說他一個枯槁的老頭子,脾氣性格又極好,招惹仇家這事基本上沒有可能,圖財害命那更沒有了,除這之外還有誰能憑空害他性命。」
「這狗日的官府,這麼大的事說不管就不管,還他娘的舔著臉拍胸脯說上一句自己是百姓父母,我呸!」
說到此處,人
群中的中年婦人抬頭環視了一圈周圍,確定周圍沒有什麼生人,才擺擺手讓幾人往前湊湊,低頭小聲道:「這事官府不想管也不敢管!」
「怎麼回事?」
「對,大嫂子說說。」
婦人聲音壓得極低,生怕招惹來禍患,「這事,十有八九是江湖武人乾的。」
「江湖武人?!」
人群之中,有驚呼之聲傳出。
「小點聲,不要命了你?」
在民間百姓中間,這四個字可是極有些可怖分量,動輒便是命喪黃泉,周遭人呵斥著那一驚一乍的粗鄙漢子。
「大嫂子給細說說。」
中年婦人神秘道:「我家老頭那侄子,在城門口裁縫鋪做學徒,聽他說,那三五天前城裡來了三四個江湖武人,為首的是個姑娘,長得俊俏極了!」
「說那幾人渾身是傷,馬上坐著兩個又馱著兩個,生死不知,這事十有八九跟他們有關係!」
紅臉漢子聽得一愣一愣的,詫異道:「一個老漢怎能跟他們扯上聯繫?」
「那咱就不知道了,指不定那些就像那些整天牛鬼神蛇的說書先生說得那般,那幾人修鍊什麼以人血療傷的惡毒法術也說不準,沒準這老漢便是被他們煉成丹藥治傷了。」
中年婦人越說越熱鬧,說道最後都有些忘了壓低聲音。
市井之間的談資便差不多是如此吧,有兩三個聽風就是雨的好事之輩,再有幾個會添油加醋的大嘴長舌,無論那事是大是小,用不上幾天就能傳出一個個極為豐富的故事。
古往今來,這看似最為輕描淡寫的流言蜚語,反倒最能殺人於無形。
對於尋常百姓來說,手持長劍大刀雲里來霧裡去破空踏虛的江湖武人便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根本了解不到,這中年婦人說得又像模像樣,便有人信了幾分,頓時,茶攤之中滿是神思之色。
中年婦人見眾人神思,頗有些自豪感覺,彎曲的腰脊隱隱挺直幾分,極為神氣。
在這凡世俗流之中,你我皆是肩膀扛著腦袋的凡人,你不知道的事我知道,那我就是比你神氣,比你有能耐,便就要高你一等,這是存在感也是披在人心外的那層薄衣,衣上寫有虛榮二字。
中年婦人越說越起勁,恨不得將心中所有關於江湖武人的鮮密傳聞擰在一起,與人滔滔不絕。
『活扒皮,生摘心。』
『人血做酒,人肉為食。』
『一眼便能嚇死個山貓走獸,一抬手就能扛起千鈞山石。』
『拿嬰童做酒,拿人命煉藥。』
在中年婦人口中,窮凶極惡的江湖武人似是比神怪文章里那些牛鬼蛇神更要玄奇恐怖,那一切,似是都是中年婦人親眼所見一般,說得繪聲繪色,故事極為繽紛。
在中年婦人一通長篇大論后,這茶攤之中的聽客信了大半,臉上色彩從擔憂成了后怕,氣氛被壓得極低。
中年婦人
見眾人表情如此,臉上笑意便越重,神氣一笑后又補上了一句這事一般人我都不告訴他,怕他們嚇出好歹,若不是老幾位認識我,這秘聞,您可沒地方聽去!
在眾人神思飛離之時,中年婦人算是得空歇歇嗓子,這長篇故事說講下來口乾舌燥,就近端了一碗涼了的清茶,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若在平日里,這婦人矯情的緊,別說茶涼了,就是那茶絲少了都得吵吵著讓跛子給換一碗,但今日不同,架不住心中高興,茶涼了也無妨。
中年婦人正在興頭上,也不顧女子禮儀,挽起袖子以衣袖擦去嘴角茶湯,喝茶的工夫婦人腦海之中都不停歇,翻騰著記憶,琢磨著怎麼在找出些別人不知道的秘聞說與老鄰舊友聽,將自己的身份和見識捧的再高些。
皇天不負有心人,中年婦人眼前一亮,想起這幾日之間剛剛聽聞的坊間秘聞來了精神,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其實這些都不算什麼,真正嚇人的在後面呢!」
「大嫂子還知道這些江湖武人的事?」
「大嫂子就是大嫂子,平日里深藏不露!」
「誒,算不得什麼。」中年婦人擺了擺手做了個極為洒脫的喟嘆模樣,深沉說道;「老咯老咯,時過境遷芳華不再,姑奶奶我要是在年輕個十歲二十的,指不定就找個俊俏遊俠一同遊覽天地了。」
不管別人如何看,在中年婦人眼中,已經把自己的身價捧得極高了,嘆氣道:「這些江湖後生,如今越來越放肆,近來都敢明著悖逆王朝了。」
「明著悖逆?!」
中年婦人極為享受眾人追問,神氣道:「那可不是,聖上選秀這事你們知道吧?」
「那是自然,這事吵得沸沸揚揚,有不少人將家中女子的生辰八字遞給官府,就為了搏一搏一朝成鳳的事。」
中年婦人揚眉道,「這次聖上選秀,要求的生辰八字極為古怪,好像咱們簡陽府中一個都沒有,離安瑞郡百十里,有個偏僻山村倒是出了個八字應和的秀女,那孩子八字才遞上去沒幾天,一家人四口人便慘死家中,連一具完整屍體都沒有!」
「真的?!」
聽聞有人不信,婦人有些不悅,「那你看,姑奶奶還能騙你們不成?你們終日里困在這一畝三分地里,消息怎會有我這般靈通。」
秀女這事倒不是編的,是婦人鄰居家的親戚探門時閑談說的,鄰居家那親戚也是個長舌大嘴,說的極為玄乎,還說與什麼凶魁有關,說這凶魁在安瑞郡接連殺了十數家,其中那秀女便是一家,中年婦人本就是隨便一聽,萬沒想到今日用上了,心中那種神氣感覺格外強烈。
替人看管茶攤的眾人聽聞那婦人所言神情各異,除去一張神采飛揚的婦人面孔外,其餘則是由不安驚恐佔去大多。
於跛子茶攤中,遠離人群的黑袍人聽聞那婦人所言忍俊不禁,細聲細語的嫣然笑道:「這市井間的長舌人,可真是該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