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山林

第二十章 山林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九個月又過去了,竹溪也成了縣級市,林文就學一事卻還沒有著落,被要求再等一年。剛入冬沒多久,林文也不覺得冷,穿秋衣、毛衣、棉衣各一件都還覺得熱,還要減去中間那一層,把秋衣換成保暖衣才合適。

這九個月,他做了些什麼,秦月娥暫時也只知道表面上的那些:複習,預習,做家務,還有每天的晨跑,當然晚上還要出門散散步,有時也要幫著料理生意。而這些事,除了做生意之外,秦月娥都未曾陪著他,究竟花了多少時間在上面,她也不知道。

秦月娥也不是沒懷疑過他在干其他事情,她還給林文定了每天的目標,晚上回家檢查,林文卻每天都能完成,家務上也不曾出過什麼岔子。她便漸漸放下心來,但檢查卻也沒有斷,疑慮也還未完全打消。

而底下的那些不能讓秦月娥知道的事情,林文也做得不少。在提前完成一天的任務並做完家務之後,他就會提起筆,朝大海里丟石頭,或是在筆記本上寫些東西。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品主要是微小說:《那燈》《又見花開》《路口》《今夕何年》《奔跑》《登高》《圍觀》《社長先生安否?——又是一行竹林中》《無用之功》《生活》……相比之下,詩詞的創作不值一提,因為他還是不適應傳統的寫法。

以上的作品,都記載在了學長的手記里,篇幅較長,不能摘錄。雖然都可稱得上佳作,也都發表在了某些貼吧里——找不到其他地方了,但由於其內容以及其他一些原因,或許終究不得傳世,也只能留給大家自己想象了。

這九個月,林文共寫了微小說14篇,書信48封,歌詞兩首,詩詞不知其數。四十八塊石頭投進去,怎麼說也該有點波紋盪回來,林文也不急,想要以數量和時間來達到目的,繼續等著。

這一天,到了第十個月,林文正這麼想著,正想要提筆再寫幾封信,卻聽見了敲門聲。他連忙放下紙筆和糖跑去開門,果然是回信到了。他在門前向兩邊望了幾眼,便關上了門,走進房間,再關上房門,拆開信來看時,卻是這般言語:

林文:

我是市教體局局長,你的行為嚴重影響了我們的工作,若你還不改正,再寄信給任何一位領導,便將對你做出處分,使你終生不得在竹溪市內就學,望你好自為之。以上。

林從文

2017年2月

林文的身子晃了一晃,差點坐到床上,當然幾秒后他也自覺這麼做了。他不相信教育局長會寫出這種信來,再反覆看了幾遍,從床底拿出上一封信對比了筆跡,才徹底死了心,倒在了床上。

一陣冷風吹過,林文此時已穿了三件,還是禁不住打了個寒噤,一哆嗦,又聽得自己打了個噴嚏,頓時覺得身上好冷,忙開始加衣服。加了一件毛線背心,還是冷,又將秋衣換成了保暖衣,才覺得暖和了。

林文還沒來得及默哀三分鐘,只聽得門「砰」地開了,秦月娥又突然回到了家,快步搶入房間,從他手中奪過信來,拿到眼前看了一遍。林文還沒完全恢復,做不出任何反抗。秦月娥看完后,又將她手中的另一封信劈頭扔向林文,林文揭下來看時,臉「唰」地一下白了。抬頭看看秦月娥的臉,鐵青,便知道沒有什麼好結果了,不等秦月娥開口,便跪了下來:「母親,孩兒……」

秦月娥似乎忘了「家醜不可外揚」,厲聲打斷了他:「誰是你媽?誰有你這麼個兒子?你自己想想這一年多到底幹了些什麼,當初又是如何跟我承諾的。你做到了嗎?你還真是超額完成了啊,瞞著我做了這麼多事,這麼多見不得人的事!你還真是你父親的好兒子啊,忘了他給你起這個名是什麼意思了嗎?你又要這樣荒廢青春了嗎?你到底想幹什麼?回答我!」

她喘了幾口氣,等了兩秒鐘,見林文不說話,一巴掌扇了過去:「回答我!」

林文被這一下打得眼鏡都掉了,在地上摸了半天,撿起來戴好后,才發現自己眼裡已含著淚水,忍不住大聲呼喊:「我要去見我的父親!」趁秦月娥愣神的工夫,不顧一切地跑了出去。

出了家門,周圍已有些路人和鄰居被剛才那段對話驚住了,圍成了一個圈。林文猛地衝到圈外,向後山跑去。人群里有人反應過來:「林文跑了!」想要帶人去追,大部分人卻還在竊竊私語:「出什麼事了?」「不知道,家事嘛,別過問。」「就是,人家秦月娥曉得處理的。」「咱就別管閑事了,散了散了,回去嘍。」卻沒幾個人散去,都想再看看秦月娥會如何處理。

一小時后,大壯補完課回到家,見林文門前圍了一堆人,忙攔住想回家做飯的母親問道:「林文家裡怎麼了?怎麼那麼多人呢?」他母親搖了搖頭:「不曉得,人家的家事嘛。哦對了,林文向那邊跑去了,要不你去看一下……誒誒,別跑啊!慢點!」大壯撂下書包,順著母親指的方向,飛也似的去了。

林文路過了郵局,便先將一封信寄了出去,付了郵費。到了後山,找到父親的墳,「撲通」一聲跪下,以頭觸地:「父親,孩兒不孝,沒能做成那一個『文』字,反而成了市裡的罪人;沒能給咱們林家爭光,反而給先人丟了臉……這祖祖輩輩生活的竹溪,已容不下孩兒了,以後,再也不能來給您上香磕頭了……」說著放聲大哭,身體顫得厲害,伏在地上。林大生若在天上看見,定也會以為是一條蟲子在蠕動,不會想到是自己唯一的兒子。

大約半刻鐘后,林文才從地上站起來,想到了什麼,又跪了下來,掏出信紙和筆,趴在墳前,嫻熟地寫了封信,放在了墳頭上。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灰,揉揉發痛的膝蓋,從褲兜里掏出一顆薄荷糖含著,走向了山林深處。

林大生下葬時大壯不在,他自然在後山找不著林文,只得回家去請秦月娥出來。秦月娥先是不肯,後來覺得事情可能鬧大了,才答應同去尋找,卻又在半路暈倒了。救醒之後,掙扎著起身,由大壯母子倆扶著,帶著鋪子里的兩個夥計去後山找兒子——那個她口中的「孽子」。

就這樣耽擱到傍晚,一行人才到了後山,卻看見山上燃起了大火。秦月娥大叫「不好」,又暈了過去。大壯也心知不妙,忙又和母親掐她人中,打了120和119,便只能等著了。

到了晚上九點,大火才被撲滅——所幸那片林子周邊已被伐盡,火勢也不算太大。秦月娥和大壯母子搶上山去,經過林大生的墳,秦月娥眼尖,看見墳頭上有一張紙,忙取下來看時,便自知無望了:

吾輩小人,粗鄙無能,付以雜事,恐負所託,不勝惶恐。今者一去,得無議乎?

秦月娥往後便倒,大壯母親扶住了她。大壯拾起那封信,看到最後一句,想到了林文剛回來時,街坊鄰居,同學朋友,都「讚不絕口」,至今餘音繞梁,林文都只作沒聽見。這一次,想來是真的承受不住了。

搜救隊在林子中尋了很久,都沒有尋到林文的屍骨。秦月娥等了兩天,也沒有消息,便宣布了死亡,舉行了葬禮,來的人很多,真正悼念他的卻又很少。大壯和何老師都參加了,和兩位母親一起,四人相擁,泣不成聲。順帶一提,秦月娥的那位陳閨蜜在三亞度假,並沒有趕回來。

葬禮結束時,秦月娥往棺材里投上一物,大壯母親偷眼看了,是手寫的《育才計劃》,完好無損,又不禁垂淚,心裡覺得可惜。

與此同時,在天佑的陸婉儀收到了一封信。周末回到家,她在房間里漫不經心地拆開來看,看到了以下文字:

致婉儀:

相逢是夢中

小樓靜坐看落花

今歲也才初發

月色微明抬頭默問誰懂嗎

窗前倚坐筆難下

斂眉心事憂雜

回顧身後無人也只覺可怕

細思多久沒閑話

不如不寫也罷

讓思緒隔夜逝去隨風飄灑

復看飛花落誰家

蟲聲鳴透新紗

忽欲明日歸鄉憶舊時晚霞

不曾說過的夢話

一次次念給心中的她

話到嘴邊合唇后匆匆咽下

追趕著她的步伐

前行路不願停下

咫尺之遙試問何時能到達

原來那坦誠相向總趕不上歲月白馬

冥冥中誰得掌握傾心密碼

憶往日少年無瑕

而今縱相對也無話

用哪種筆畫

能卑微勒出些許

泛黃的解答

她是惆悵失落時極目所向的那一個家

她是回憶中羈絆簡單複雜

她是經年一別後心中僅有的牽挂

她是恍惚中飄散一頭長發

原來那坦誠相向也能趕上歲月白馬

冥冥中也可掌握傾心密碼

知新願夢筆同駕

而不知何去似流沙

用多少關懷

才問得心猿意馬

她含笑未答

夕陽沉下山

原來不再見的他

是一生無價

自謂無依作歸客,料生愫意早經年。

余素欲與若促膝而復傾談,執手並進,尚可得歟?

讀著讀著,她的眼睛就濕潤了,但真正讓她哭出來的,是後面似乎很中二的幾句:

煩請告之: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未如是。

賤生不才,願一死而易得諸君直言以抒己見、犯上諱,共易此亘古不變之世,可以全乎?

竹溪、天佑阿文

謹呈。

咬著衣袖無聲地哭了一場后,她便不動聲色地收起了信,或許多年之後,還會再拿出來,看上一眼,憶一憶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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