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衣不如新,人不如舊
天涼好個秋,再不用因填不飽肚子有些欲說還休愁的少年郎魏長磐臉頰漸漸豐潤了些,一身青衣顯得熨帖起來。
家裡每月多了一兩銀子進賬,米缸自然不會再輕易見底,娘犯了病也能去藥鋪子里抓兩副清熱止咳的葯,清粥成了乾飯,飯桌上也偶能見著葷腥,爹娘也各添置了一身雖說粗糙但勝在結實的土布衣裳,笑臉勝過了之前那些年憂心吃穿用度的愁眉苦臉。
同樣是一兩銀子,對於鎮上錢二爺之流不過是幾餐酒肉,可對魏長磐一家而言是實實在在的雪中送炭。夫婦二人也不懂也說不出書上那些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一日之惠當以終生相還的道理,只是對他千叮嚀萬囑咐要好好替人家做事。
魏長磐認真回答爹娘當然。
笑起來很好看的白衣麗人兒姓崔,性子清冷喜歡看書的姓岑,先來無事便抱著琵琶向他問這問那的姓顧,喜著男裝坐姿看上去很累人的姓岳。服侍身邊的幾個女孩兒,頭次見著的小竹兒最是喜歡甜食,總給姓岑姐姐梳妝的是小菊兒,某個地方最是波瀾壯闊是梅兒,陪喜歡舞刀弄劍的岳姐姐捧劍練劍的是小蘭兒,還有個負責一食三餐的叫陳嬤嬤,雖然年紀比魏長磐的娘親要長上許多,還是能從眉眼裡瞧出年輕時的清秀來。
當了小廝后他除了幫家裡忙些田裡的活計,就是為那四位麗人兒打打洗澡水,幫著陳嬤嬤到鎮上去採買,擦洗小青樓的物件兒諸如此類的瑣碎事情,與那些在山裡揮汗如雨還要提心弔膽防備野獸蟲蛇的辛酸根本難以相提並論。若是閑來無事,多半是要被抱琵琶女子拉去聽些鎮外頭的故事,再以「正式長身體年紀」為由頭往他腹中塞下些從沒見過的好吃糕餅點心,捨不得一人獨享的魏長磐往往拿條帕子撿些好的裹回去給爹娘嘗個鮮,其餘的自然是由小竹兒小菊兒那幾個女孩兒瓜分了。
倒不是沒有對像極了落入凡塵仙人的這些女子產生些疑慮,推舉一位鎮上頗有德望的老人去問詢一二后,房契地契上明明白白寫著,身上那和鎮上人相比大不同說不清道不明「氣勢」,又都是些女子,待人接物更是沒話說,這些人也就不能再指摘什麼。
鎮上尋常百姓,見著鎮里來了富貴人大多是歡喜的,對時常到鎮中大道上採買的陳嬤嬤都樂意露個笑臉再打聲招呼,少年郎也咸遂濡澤沾了光有了許多鎮上小販的笑面相迎。畢竟是女子又有了些年紀,十人所需每日食材也不是個小數目,所以捎上魏長磐這麼個能挑百斤擔子的幫忙提些菜蔬,這點分量對他而言自然稱不上辛苦,再者屬實是小青樓里的活計輕鬆到有些不像話,若是還不幹些重活兒累活兒,月中去拿那一小塊碎銀子的時候便要良心不安了。
街角樹下巷口,向來是無所事事的光棍閑漢們平日的群聚之地,對魏長磐這麼個窮苦孩子也談不上什麼喜惡,未曾想這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娃兒竟成了成天價在那些美人兒身邊的小廝,更有一份讓鎮上殷實門戶都有些眼紅的月錢,讓這些不愁吃穿但手頭沒幾個錢的漢子很是眼熱,只是也僅限於此,要是跟這麼個半大娃子打秋風,那還不被鎮里人把脊梁骨戳碎了?
私底下這些沒婚娶的男人常把魏長磐拉過去,打聽那些姑娘各自的樣貌身段,也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要不就是裝聾子扮啞巴,氣得這些心裡滿是期待的男人一面一巴掌甩他腦瓜上一面費盡心思琢磨。
親戚朋友聽得他現在每月便能往家裡拿一兩銀子,都誇這孩子這年紀能掙錢養家真是了不得。
有一個聲音卻始終保持著和所有人截然相反的腔調。
魏長磐挑了滿滿一擔子菜蔬雜物,反倒先一步到小青樓,陳嬤嬤反倒腿腳有些僵硬,落在了後頭。
遠遠地,他瞧著一個寬袍大袖的身影在樓旁踱來踱去,待到看分明了,趕忙疾走幾步上前,放下挑子,對眼前那人一板一眼行了拱手禮。
那人泰然受之。
誰讓他是魏長磐的先生長輩?
原本是自己最寄以厚望的讀書種子,而今干起了伺候女子的勾當,真是....有辱斯文!當初聽得小青樓里招進去的小廝是自己最器重的這個晚輩時,他便氣得嘴上灰白鬍須都抖起來。
這般得天獨厚的聰明娃兒不去讀書也就罷了,怎還能日日在那溫柔鄉里白白揮霍本身的天分靈氣?
老秀才憤憤然。
「見過先生。」
這才回過神來的的老秀才見著仍是如當年拜師時一般恭敬行禮的少年郎,早就在肚子里打好腹稿的那些聖賢教誨竟是一句都沒能說出口,只是瞧見那依舊烏黑清澈的乾淨眼神,那股火氣登時便散了,心裡百感交集。
「碰巧今天路過此處,順路來看看你。」老秀才扯了謊,見魏長磐早不比之前黑瘦,兩頰終於不再向內凹,個頭也似乎拔高了些,臉上又帶著掩飾不了的真誠笑意。看來主家待他還不錯,暗自點頭,老秀才放寬了心,將身子板板正,開始以先生的身份問他先前所授書中道理。
到底是好些日子沒有捧起書卷,有兩問思索一陣后仍是有些磕磕巴巴,魏長磐也有自知之明,低下頭等待眉頭已是越皺越緊的老秀才訓誡。
出人意料,治學向來極為嚴謹的老秀才並沒有要當街訓誡的意思,只是喟然長嘆,取出同樣是縫縫補補儒衫里的兩本書來,交給那少年郎,比被訓誡更是不安的魏長磐看著先生望著小青樓,神情複雜。
及冠之年便已考取秀才功名的他意氣風發,跋山涉水從偏安一隅的青山鎮到那座磚石城牆巍峨的州城,仍是志得意滿。
那貢院試場在條穿城而過的蜿蜒河水旁,十里錦繡春風,萬戶千門臨河開,兩岸河房皆是綺窗絲幛,十里珠簾,燈船之盛,甲於天下,讓只在書中讀過此城繁華的他神醉其中。瞥見那身還是那人親手縫製儒衫上的針腳,他笑了笑。
不知她可還好?
揉著酸痛腰腿緩緩而行的陳嬤嬤,前頭挑著擔子還走沒影了的少年郎讓她有些感慨,想起自己年輕時在那條被譽為「數朝煙月,金粉薈萃」,更兼十世繁華的地方,第一次見到這鎮子上的讀書人。
不知他可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