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話 趙氏的怪病
才拂曉天色,馬漱便早早起來,挑了兩擔粥到集市來賣。
經過臨安府衙時,他遠遠的看見了一個人,烏衣青劍,身姿拔健,十分眼熟。
行近了,看見那人眉眼,竹風清朗,煞是悅目,然而還是記不起來,便只作個以往的顧客,並不挂念,收了眼,就要自行開去。
還沒行出五步,便聽見後頭有喝斥鬥毆聲,回頭一看登時驚住。
只見那烏衣男子一股腦的望那府衙裡頭衝去,給四個門子用黑棍架住了脖頸,一個勁的望外推。
那男子不肯罷休,拳腳一開,三兩下就把那些個門子收拾在地。
正看得起勁,馬漱便覺肩上挨了一拍,回頭看時,一名白衣少年正立在跟前,對他淺笑。
見了此人,馬漱一個愣怔,驀的將身子一屈,就要躬身行禮。
原來眼前立著的這位便是日前親到他寒舍施治的白衣人。
當時境況從急,他只來得及問了個姓字,得知他喚作白潮聲,是明堂子弟。
後到了臨安玄舉那日,紛紛擾擾的人聲議論中,他得知了這位少年竟是名滿天下的明堂少當家,當下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欽服。
自那日過後,他便朝思暮想能再遇他一回,好請他再施援手,將內人多年的怪疾一併除去。
這當時,心心念念的人驀的現在眼前,可謂是蒼天顯靈,他因此激動萬分,把持不得,怎能不躬身以對?
那白潮聲見他突然這般,急出手將他扶住,頗為緊張的往府衙方位望了幾眼,悄悄的對他說道:
「這裡不方便,我們到那頭去說。」
馬漱點點頭,還沒起身,白潮聲早自轉過去,望集市的方位行去了。
他急忙將擔子挑起,加緊步子跟隨上去。
到了集市,日頭漸漸上來,那白潮聲開了柄杏紅傘,與他一同行在哄鬧處。
行了些時候,便聽白潮聲問他道:「聽說你素來在軲轆街擺攤,怎換了地方了?」
馬漱聽他此話,倒像有關注他的意思,便道:「軲轆街那邊早些時候冷清,須得禺中時候才有人煙。所以,我一般都先上這邊來。」
那白潮聲聽過後點點頭,又自不語了。
馬漱一面隨在後頭,一面思量著後面的話。還沒想個仔細,恍惚間又聽那白潮聲問說:「孩子最近怎麼樣了,風寒好些了罷?」
馬漱急應承道:「好多了。馬某無能,還未能酬謝您。您開了方,又免了那葯的資用,實在是太感謝了。」
白潮聲笑道:「舉手之勞,何必掛齒。」又轉而問道,「你和你妻子成姻有多少時了?」
馬漱見這問來得蹊蹺,心下沒有防備,頓時漏了一拍。
當下只諾諾的道:「倒是有——二十年光景了。」
那人點點頭,又說:「二十年,你們夫妻二人定是美滿得很罷。」
馬漱聽說了,臉上倒有些懨懨的,好似給說中了膈應處。
這裡二人一道問一道答著,已行出了久遠。越到後頭,馬漱答得越不經心。
到了一個沉默的當口,他終於定下了決心,驀的將兩肩的挑擔放下,抱拳恭敬的道:
「馬某有一事相求,還請明堂少主恕我無禮。」
這話一出,便見白潮聲微怔了一怔,復又笑道:「你要求我的,是你妻子的怪病么?」
馬漱當即愕然,心中暗想他怎麼得知。還在思解,便聽那白潮聲笑道:
「那夜拜訪,便已瞧出令正氣血有些異樣。不過當時有事在身,沒能細看。眼見就要離開臨安了,今日來,也是要遂了這樁心事。」
馬漱聞言大喜,說道:「本來已經承蒙公子照顧,不敢再多奢求。然而今日得見,實在不忍痛失良機。
「賤內受患已久,多年來一直備受折磨,尋了許多郎中都無效用。後來有一個方士指出,那是一種玄門邪術,須得玄門中人才能解除。」
「玄門邪術?可有說是什麼?」
「並不能夠。因此我近幾年一直頗為關注玄門傳說,奈何一直得不到一名高人來作指點。」
那白潮聲聽到這裡,便止住他道:「不必往下說了,帶路罷。」
馬漱聽說,登時喜出望外。急將擔子挑了,搶在前頭,將那明堂公子一路引去。
離家還有二三十步腳程時,便見鄰居的麻花妞奔上前來,急吁吁的對他道:「鶯姐兩個時辰前又沒了氣。」
她這一說沒頭沒腦,將身側的白潮聲給驚到了。只見他驀的回頭,急道:「沒氣了?」
馬漱知他不通詳情,心下生駭,便趕忙作釋道:「這便是那病的古怪之處。內人得了這病後,起初只是經期失調,氣血衰竭。
「到了後頭,竟一陣一陣的作出斷氣狀。開始我也給驚得半死,過了半個時辰,她又復坐起來,呼吸通暢,恢復如初,宛若方才只是做夢。」
那白潮聲聽了奇道:「咽氣了半個時辰,還能復生?」
馬漱又說道:「不止半個時辰。到了後頭,那時間是越來越長。最近一次,足足咽氣了有半日才醒轉。我怕再這般下去,恐她有朝一日,便再醒不來了」
說到此處,他倒是真情流露,心生傷悲,聲喉有點噎了起來。正在吞忍時,已聽那白潮聲在身邊寬慰道:「我會儘力的。」
得了此語,他頓時心寬許多。才要說話,抬頭見那白潮聲已隨在麻花妞後頭,望自家門戶行去,登時手腳失措,慌慌的卸下肩擔,搶上前來攔住。
看見眼前二人詫異的神色,他作釋道:
「內人多年瞧病吃藥,卻始終不得好轉,這便使她有些諱疾忌醫。等會兒醒轉過來,興許會有些言語不甚入耳,還望」
他還沒說完,那麻花妞聽了,已是笑出聲來,對身邊的白潮聲說道:「沒事沒事,他啊,怕死了他老婆!」
這話一下戳中他的痛處,使他有些莫名的難為情。
幸那白潮聲並未過多留意,只說道:「無礙。修道這麼些年,魑魅魍魎見了不少,還怕幾句話么?」
說著,便自繞開馬漱,行進屋去。
馬漱急跟隨進來。他這一跟,心底是七上八下,一面歡喜,一面擔憂。
喜的是到底尋到了高人,來給內人治病;憂的是萬一不行,往後他還要向何處去尋診?
且妻子的心性是再經不起折騰的了,再有個把葯端到她的面前,只怕她要發瘋。
一時之間,喜憂參半,忐忑不安。
麻花妞說得不錯,他確乎是怕極了這位妻子。
這種怕,不是相對豺狼虎豹時的恐懼,而是一份荷葉捧水珠的戰戰兢兢。
他的妻子趙氏出身名門,后家道中落,二十年前流落在臨安街頭時,馬漱有幸遇見,施了一碗粥將她救起。
她無處可去,便委身許與了他。二十年來,馬漱對她是捧手裡怕跌,含嘴裡怕化,無微不至的料看著。
然而畢竟做過望族小姐,因了馬漱賣粥的營生,趙氏始終有些看他不起。
鄰里街坊常聽趙氏在家中呼呼喝喝、砸碗摔碟,卻不聽馬漱半點吭聲,因此給馬漱落了個怕老婆的笑名。
這裡進去了,他便看見妻子趙氏端坐起來,正在床頭做女紅。
看見這三人進來,她臉色有異,不等她開口,馬漱便搶先說道:
「你醒了。這位是玄門明堂的少當家,今日來,是來給你,做一番,施治的」
這簡簡一句話,他說得心驚肉跳,開頭一個「這」字,出口洪亮,是勉強提聲之故,越往後說,他的聲音便越弱下去,到了後面,跟蚊子吱吱似的,真叫人疑心是說與他自個兒聽的。
然而說畢了,卻久不聽趙氏回聲。他抬頭去看,竟見那白潮聲已自坐在了床頭,給趙氏把起了脈。
而趙氏臉上看來,不慍不火,很安然。他頓時吃驚不已。
這時趙氏瞧見了他,丟了一個白眼,嗔怪道:「粥賣完了?」
馬漱一愣,哦了兩聲,說:「還沒。」
「還沒還不快些去!」趙氏驀的喝道。
馬漱戰了兩戰,急應過了她,出了屋來,挑上兩肩擔,抬頭看看日影,猜定了時辰,往軲轆街行去了。
這頭一面行,一面不住的思想著:
鶯兒怎麼不抗拒白公子呢——那白公子竟真的神才如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