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0章
葬月兀自靜坐,神色幽遠,並未言話。
月悠深眼凝他,候了片刻,眼見他仍是不言,終是嘆息一聲,只道:「我還有令在身,便不多呆了,你好自為知,後面幾日,我會等你去皇上那裡臣服。」
嗓音一落,強行斂神一番,不再言話,轉身便要朝不遠處屋門行去,卻是足下剛剛動了幾步,便聞身後突然揚來葬月低沉幽遠的嗓音,「看不清形勢的,是月悠你!皇上如今喪母,情緒大動,既能誅殺朝臣與親眷,便已證明皇上再也不是當初的皇上了,如今他已被仇恨纏身,憤怒自閉,你跟在他身邊,絕無好處。」說著,嗓音越發一沉,「月悠,聽我一句勸,皇上那裡,呆不得。」
什麼聲音
月悠雙腳猝不及防頓住,脊背挺得筆直,靜立在原地,一言不發。
葬月滿目深邃的望著他,嘆息一聲,再度道:「你向來聰明,怎如今在這局勢上竟看不透了。大英,敵不過大周的,你……」
這話依舊染著濃烈的勸慰之意,在這滿宮之中,僅有這月悠與他最是親近,無論如何,比起其餘之人來,他更在意這月悠生死,此際也明知皇上那裡已成火坑,這月悠還要執意往下跳,如此一來,他怎不心憂,怎不嘆息。
只是即便是苦口婆心的在勸告了,奈何后話還未全數道出,月悠便已出聲打斷道:「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我聽聽也就罷了,還望葬月公子謹慎言行,莫要在外言道。再者,大英是否敵得過大周,許是這兩日內,你便會見得初效了。」說著,嗓音微微一沉,話鋒也跟著一轉,「有些人與事,並非表面那般簡單,若說太上皇敵不過大周皇帝,倒還情有可原,但皇上……終是後起之秀,誰輸誰贏,尚不可定論。」
幽遠複雜的一席話,卻是話中有話,模模糊糊之中,讓人終究是猜不透這其中真正的原委。
葬月到嘴的話下意識噎住,深眼無奈的朝他凝望,月悠也不再耽擱,再度踏步往前,待行至不遠處屋門時,他突然駐足,回頭略是隨意的朝思涵所在的柜子方向掃了一眼,也僅是一眼罷了,隨即便回頭過來,極是乾脆的抬手將屋門大開,徑直出去。
此際,門外的劉副將率先迎來,不待他開口詢問,月悠便低沉出聲,「葬月公子住處,並無異常,我們且去其餘之地搜搜。」
劉副將眉頭一皺,面露几絲鄙夷與複雜,卻是並未言話,僅待月悠主動踏步離開之際,他若有所思的轉眸順著那打開的屋門朝里望去,複雜的目光恰巧在那屋內軟塌上坐定著的葬月身上掃視一眼,而後心神微動,回頭過來,轉身稍稍朝月悠跟去。
一行人,來得快,去得也快,僅是片刻,禁軍所有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霧靄與黑寂的身處。
葬月這才起身,緩步挪至屋門,抬腳將屋門合上,待得一切完畢,才緩步行至一旁的柜子處,用身子抵開柜子,抬腳打開櫃門,目光順勢落定在壁洞內的思涵身上,略是釋然的道:「長公主,他們走了。」
思涵神色發沉,緩緩點頭,也未耽擱,努力拖著疲憊的身子挪出壁洞。
此際,心口的疼痛已是越發自主的散了不少,雖是怪異,雖也不知何故,但卻著實是解了心疾發作的燃眉之急。待得站定身形,她稍稍斂神一番,目光朝葬月望來,低沉道:「月悠今日之言,倒像是已然知曉本宮藏身於此,只不過啊,那月悠,終究還是賣了你葬月一個面子,不曾搜查,就這麼離開了,倒也是有情有義了。」
方才在壁洞內呆著,自也是將月悠與葬月的話聽得清楚。也縱是月悠如今已成百里堇年的人,但卻不得不說,就憑月悠仍還給葬月面子的不曾大肆搜查,便也證明,那月悠,著實不曾壞到骨子裡。所謂的恩情與道義,他終究還是講的,只是可惜的是,如此人才,卻偏偏要投奔百里堇年,而非大周,也不知他究竟是哪裡來的自信,自信著大英會敵過大周,從而才令他一門心思的對百里堇年臣服,對她顏思涵與大周敵對。
思緒翻轉,越想,倒是越發的想不通。
則是這時,葬月嘆息一聲,面色突然變得越發的遙遠與悲涼,極是無奈的道:「月悠本是這種性子,得了誰人恩情,便會一直記著,一直對你好,便是明明君令在身,也明明知曉長公主在這裡,但他仍是放棄搜查,他此際想全的,不過是我葬月這條賤命罷了。畢竟啊,一旦長公主從我這屋中搜查,我葬月定無活頭,他只是僅想著還我恩,卻偏偏我施他之恩,他早已還盡,無需再保我性命了。」
思涵神色微動,一時之間,並未言話。
兩人突然便極有默契的沉默下來,周遭氣氛也深沉壓抑,待得片刻后,葬月稍稍回神,目光深邃的朝思涵落著,繼續道:「長公主今日也累了,如今月悠一走,此處便該稍稍安全了,長公主先在屋中休息吧,我扶青竹去偏屋擠擠。」
嗓音一落,似如情緒極是滴落一般,不願再多言,待得尾音稍稍一落,他便略微乾脆的轉身朝不遠處屋門行去。
思涵滿目深沉的將他那清瘦的脊背凝望,一時之間,未言話,直至他即將行至屋門處,她才斂神一番,漫不經心的出聲,「葬月公子當真以為,今夜你還可安穩休息?」
葬月微微一怔,足下一停,轉眸朝思涵望來。
思涵徑直迎上他那雙略微起伏的眼,「百里堇年抓不到本宮,自會讓人繼續將這大英禁宮翻個底兒朝天,許是等會兒再來你這屋中搜尋的,可就不是月悠了,而是其餘禁軍了,如此,今夜註定是不眠之夜。」說著,神色微動,話鋒也稍稍一轉,「太上皇一亡,皇上為大,後宮內的所有公子,皆人心惶惶,性命不穩,不知何時百里堇年便會暴戾成性的誅殺他們,而葬月公子你,自是不能倖免。葬月公子今夜既是孤注一擲的救了本宮一回,不知,可有繼續追隨本宮之意?倘若葬月公子願追隨本宮,許是這會兒,葬月公子不是要去偏屋休息,而是得與本宮繼續冒險前行呢。」
冗長的一席話,被她以一種幽遠清冷的嗓音道出。
葬月再度怔了一下,他那清俊的面上,也終究是露出了幾許最初想見時的那般局促與不安。
思涵深眼將他的所有反應全數收於眼底,心頭也略有起伏,只道是最初在大英禮殿見得這葬月時,不過是與他對視幾眼,便見這葬月局促緊張,是以,當初本還以為這琴師極是年少,並無城府,不料後來一見,便是他雙手皆斷而頹廢喪志,如今倒好,今夜再度相見,便見這廝已是開始不苟言笑,諱莫如深了,所有的言行舉止皆非最初那般拘謹局促,反倒是處處都透著幾分不曾掩飾的老成與厚重,她對他的印象啊,也隨著他今夜的表現再度變化,卻是最終,此時此際,她終於是在他面上找出了几絲最初相見的局促之感,才也驀然發覺,這短短几日內,這琴師葬月的性情,也是各種而變,縱是將一身的老成與清寂變現得毫無破綻,但如今這几絲局促,終還是將他徹底打回了原形。
若說百里堇年東臨蒼這些人老成,那是發自骨子裡的老成,但這葬月老成,則是被逼無奈的要去偽裝而來的老成。
「葬月若是與長公主一道走,許是,許是容易拖累長公主。」正待思涵思量之際,這時,葬月斂神一番,低沉嘆息的道了話。
他瞳色略微起伏,一道極為難得的不安之色仍在他眼瞳中流轉。
思涵這才緩緩將目光從他面上挪開,幽遠無波的道:「這話倒是無從說起。若說連累這話,自也是本宮會連累你。你該是知曉,一旦被人發覺你與本宮一道而行,你定無活頭,是以,是走是留,你自行決定,本宮並不逼你,只是,望你快些決定,本宮不宜在此地久留。」
葬月面色越顯複雜,落在思涵面上的瞳色也越發的顯得深邃,待得將思涵凝了片刻,他突然垂眸下來,壓著嗓子低啞道:「葬月,願追隨長公主離開此地。」說著,猶豫片刻,嗓音越發一低,繼續道:「不瞞長公主,今夜葬月搭救長公主,其一是為了報長公主的接手之恩,其,葬月也是算計了長公主的,只因,葬月深覺,留在宮中並無活頭,是以,葬月本是有心追隨長公主,歸順大周,是以當時在湖邊得了機會,便越發堅定了這個決定,望長公主,見諒。」
他這話說得極為認真,只是即便他不說,思涵心頭自然也能將他的心思猜道一些。
畢竟啊,就憑今夜葬月與月悠所說的一些話,便也知葬月的心思與月悠對立,是以,他今夜營救她之舉,自然也或多或少摻雜了幾分算計,只不過……、
思緒至此,思涵漫不經心的道:「如此說來,你今日在湖畔因雙手難以撫琴而情緒低落,這話也是騙本宮的了?」
他緩緩搖頭,深眼將她凝著,認真回道:「不是。今夜對琴而坐,葬月心情著實頹喪低落,去湖邊散心也是因為這個,並未隱瞞長公主之處。葬月僅是今夜在湖畔遇見了長公主,自那時起,才開始堅定要救長公主之意,更也堅定要追隨長公主之意,如是而已。」
說著,眉頭一皺,緩道:「葬月如今不怕死,但卻不願死在皇上手裡。倘若葬月在奔逃之中不幸而亡,葬月並無後悔,待若坐以待斃而亡,束手就擒的被皇上差人處死,葬月,會死得不情願,不甘心。」
是嗎?
思涵眼角一挑,思緒翻湧,一時之間,並未言話。
待得兀自將葬月之言思量一番后,她終是強行將起伏的心緒壓下,不再就此多言,僅是抬眸再度迎上他的眼,略是厚重的道:「也罷,既是葬月公子決定追隨,倘若能渡過此劫,本宮允過你的,日後都會為你達成。」
「謝,長公主。」他緩緩垂眸下來,稍稍彎身,突然極為鄭重的朝思涵道謝。
思涵再度掃他一眼,也未言話,僅是抬手攏了攏衣袍,足下微動,開始朝不遠處屋門行去。
兩人一道往前,出得屋門后,便開始朝一側的小道行去。
葬月落後思涵半步的跟著,低聲問:「長公主,我們此際可是要出宮去?倘若要出宮,許是不是這時候,如今宮中處處戒備,宮城城門定也是層層把手,若要出宮,許是不易。」
不待他尾音全然落下,思涵便低沉出聲道:「本宮何時說過要出宮去了。你在宮中這麼多年,可知冷宮去路?」
葬月猝不及防一怔,心口微跳,則是片刻后,強行壓下心緒,緩道:「冷宮的路,葬月倒是稍稍知曉,只是鮮少去過那裡,倒也對那裡的路不是特別清楚,反正大概的方向,我是知曉的。」說著,嗓音微微一緊,「長公主是要去冷宮?長公主許是不知,大英的冷宮,亡魂太多,夜夜鬧鬼,本為不詳之地,長公主金尊貴體,去那地方,許是不適合。」
思涵緩道:「正是因不詳之地,是以,才鮮少人去。你也莫要擔憂了,冷宮而已,裡面住著的人,不是絕望便是瘋癲,終歸是活生生的人,自然也不足為懼。」
葬月眉頭微蹙,欲言又止,終是未再多言。
一路往前,兩人步伐盡量放得極輕,只是待行過一條小道后,大抵是稍稍走得有些遠,思涵滿身的疲倦便越發加重了一些。她眉頭一皺,強行忍耐,因著畏懼心疾之症會突然莫名的繼續發作,是以心頭一直都是懸吊,難以釋然鬆懈。
周遭之中,重重的御林軍腳步聲一隊接著一隊在不遠處響起,幸得有濃霧遮掩,思涵人倒也不曾被人發覺。
路途之中,宮燈也暗淡細微,莫名襯得周遭氣氛清冷緊蹙,劍拔弩張。思涵面色冷冽,足下依舊緩慢,兀自往前,卻待與葬月再度行過一條小道后,突然間,頭頂之上,竟莫名響起了一道由遠及近的撲騰聲,這撲騰聲在這沉寂的氣氛里無疑是顯得極為突兀,甚至也乍然惹得周遭不遠巡邏著的御林軍扯聲而訝,「什麼聲音?」
「許是鳥聲。」有御林軍回話。
這話剛落,那最初言話的御林軍也未言話,周遭御林軍的腳步聲也停了幾下,而後便繼續如常而動,逐漸遠離。、
思涵面色緊烈,袖袍中緊握成拳的手終是稍稍鬆懈,待得回頭朝葬月示意一眼,兩人正要繼續往前,卻不料突然之間,頭頂驀地砸下一隻龐然大物來。
無計可施
瞬時,腦袋頂上頓時一痛,思涵本是疲憊的身子也陡然被砸得身形踉蹌,腦袋也驀地增了幾分昏沉之感,卻是這時,左肩也驟然被什麼沉重的東西慌張似的抓了幾下。一切來得太過突然,思涵一時之間怔得不輕,待得下意識努力站穩身形,被砸的昏沉的腦袋也稍稍恢復清明之際,她即刻轉眸朝左肩一掃,順勢對上的,是一隻小小的腦袋,一雙在周遭暗沉光影中略微發亮的小眼珠。
那雙眼珠,正心虛的在眼眶裡左右滾著,朝思涵瞅瞅,便急忙挪開,而後又將眼珠子轉過來朝思涵瞅瞅,又挪開。
眼見思涵未言話,僅是盯著它打量,他稍稍縮了縮一身的黑羽,腦袋也跟著垂了幾分,而後又似極通靈性一般的突然將其中一隻翅膀展開,那黑乎乎的翅膀上,掉了幾根黑羽,空出了一小團烏黑黑的肉來,瞧著倒是略微滑稽,只是眼見思涵仍是不言,也未如常的抬手摸它腦袋,它扣在思涵肩膀的爪子一動,扭轉了一下身子,將那處黑羽拔盡且還貼著白紗布的傷處展露在她眼前,時而還翹翹尾巴,尖嘴微微一張,本要吼上兩聲,突然又瞅見了葬月那雙愕然詫異的眼,便又頓時將嘴合上,高揚了腦袋,任由一雙黑溜溜的小眼睛蔑視葬月。
葬月面色抑制不住的變了變,只道是生平之中,何曾見過如此大鷹,且還通體黑羽,毛色發亮,縱是翅膀與身上的黑羽掉了一團,模樣雖為有些突兀與滑稽,但也渾然不掩他身上那傲然蔑視之氣,不得不說,這黑鷹,絕非俗物。
他極為仔細的將黑鷹打量一番,眼見黑鷹那腦袋越發的抬高,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越發的染著幾分蔑視,葬月終是緩緩將目光從它腦袋上挪開,薄唇一啟,正要朝思涵出聲,卻是到嘴的話還未道出,便見思涵已抬手熟練的摸上了黑鷹腦袋。
剎那,黑鷹那高昂的腦袋頓時垂了下去,此際也顧不得葬月了,爪子再度在思涵肩膀上動了幾下,將身子扭轉過來,渾身的傲氣頓時碎成了渣渣,腦袋也開始朝思涵垂在脖子處還未乾透的黑髮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