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撥開烏雲見明月
銀戈銅琶,斜鞍暗月,西風吹得長纓揚。
狂風捲起荒野黃沙塵囂,將整個大軍營帳都抖地觳觫,而在主營帳中,燈燭搖晃,把帳門的火光都一瞬劃過,又恍惚地閃去。
「將軍。」
謝無妄跪坐案側,沸壺溫了酒,一脈清流從指尖壺口傾下,他滿了一整碗,將那個缺了口的陶碗推到孟靖懷面前。
辛辣滾酒封喉,孟靖懷面波平穩,抬眸,凝他: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人疑我的?」
謝無妄一攬白袍,眉梢仍掛著一貫的笑,他擱了盞,在案上落得一聲響:「自你成親后。」
孟靖懷面露三分果然,他昂起頭顱,那張波瀾不驚的面目隨著聲音漸長而微微牽動:
「都找上你了?」
謝無妄低笑了聲,卻彷彿將營帳外的寒風都盡數嵌入了眉梢,他嘖了一聲,吐字滲人:
「加上那薛賀為才三人,其餘二人都是老臣來探,可想是年事高了,出了我那暗閣,不多時,便就病逝了。」
孟靖懷瞥他一眼,而後垂下眸去,身側的那些個竹簡散落,鋪陳滿地:
「今日撤軍之時,你未說完的那句是什麼?」
謝無妄眉梢的寒意散了些去,他抬手執壺,再將孟靖懷跟前那空杯盞續滿,流暢的落酒聲在深夜的營帳中格外清晰。
孟靖懷凝著案上的酒盞,不語。
「將軍。」
謝無妄側身將酒壺放回身側的爐上,目光掃過孟靖懷腰上的小佛鈴一眼,旋即若無其事般斂去眸中意味,再抬眸望向孟靖懷,正了容色:
「冷清清是空山雨後,寂寥廖是魏廈已頹。」
「不知您求的正字,是時候了嗎?」
孟靖懷眸光一閃。
金烏覆陰雲,是天地間的白光乍現。
「那棋早就落了。」
許久,孟靖懷再將案上杯盞舉起飲盡,大掌拂去嘴邊的酒漬,難得笑了笑:「你猜那薛賀為,可會來?」
謝無妄眉目都含了笑,他舉杯示意,也將自己盞中的溫酒一飲而盡,滿目清明:
「會。」
孟靖懷挑眉望他。
謝無妄笑意斂了些,出聲淡淡:「你今日一言,他認為有了曙光。」
孟靖懷眸中含了諷,沈相與魏帝,只是疑他,可那薛賀為今日言辭動作,如同已經認了他一般。
他正想說些什麼,外頭便有急促腳步而來,在營帳外站定,低聲問禮:
「將軍——人來了。」
謝無妄瞥了眼孟靖懷,滿目果然。
孟靖懷面色復了平靜,向外沉聲:「進來。」
帳外的副將得令,撩起帳簾入內,跟在他身後的,赫然是今日城牆之上的薛賀為。
也虧得如今的晏營之內,已有大半是擁護孟靖懷的人,至於剩下的半成,也都是痛恨魏帝、明哲保身之流。
謝無妄那句魏廈已頹,是天下皆知的事。
否則他們今日哪敢這般明目張胆。
「見過孟將軍。」
薛賀為一入內,便直直走到孟靖懷跟前撩袍下跪。
孟靖懷眸光微動,側眸遞了副將個眼波,副將會意,退了下去。
寒風順著被撩起的帳簾而入,吹晃帳內的燈燭,三人成影,半響,便又恢復了平靜。
孟靖懷半闔著眼眸不做聲響,一旁的謝無妄更是垂眸不語。
底下的薛賀為咬了咬牙關,全身肌肉緊繃,語氣壓地極低:
「孟將軍,卑職隻身入營應約,不知可否換您一語。」
孟靖懷背脊挺得直直地,眼帘一掀,凌厲如刃,開腔冷冷:「明人不說暗話。」
薛賀為眼眸一掃向隔壁的謝無妄,定了定,隨後拱手,是搭在即將逼出的弦上:
「不知卑職城牆一言,將軍可認同?」
孟靖懷扯了抹笑望他,像是好整以暇的模樣:「我可不懂你在說些什麼。」
薛賀為被孟靖懷難得的笑一瞬愣了神,一股冷意順入心尖,他抬眸,聲兒也提高了些:
「將軍——」
謝無妄終於抬眸,不輕不重地一瞥,拿起案上的骨扇把玩。
薛賀為不動聲色咽了口唾沫,他手指僵硬,彎曲半凸地搭在唐刀柄上,生冷的觸感透過神經中樞登台而上,黏·糊·糊、濕·撾·撾的水淌在掌心,是滲出的汗。
半響,他終於雙膝跪地,卸了那唐刀,將其置於地上,往前一推,而後低下頭去,是從嗓子深處硬擠出來的音節:
「卑職十二歲入軍營,至今已五十有餘,歷經二朝,晏本偽朝,今見魏帝殘暴,民心盡失,卑職只願匡扶正主,復我大昭盛世——」
薛賀為滿面通紅,聲聲入心,他猛地磕了個頭:
「卑職,叩見九皇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