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山谷無聲卷人息
雲奚處北,地蕭瑟孤寒,深秋的夜凜冽,寒風刺骨,城外荒野之上,山雨欲來風滿樓,方圓幾十里不見活物,連禽鳥也不願多呆。
像是都感知到了這處的死寂。
黑衣人抹了抹鼻尖上的薄汗,橫掃四周昏暗后,才暫且靠在了山崖邊的矮樹上略作休息。
他捂著臂上被深劃了刀的傷處,這道傷深見骨,黑衣人緊咬著牙關,渾身是汗,髮髻凌亂,碎發盡數貼著兩頰。
那孟靖懷的七殺斷魂果真名不虛傳,方才若不是自己扯了身旁的人來擋了一擊,恐怕他也逃不掉了。
可就算如此,那凌厲的劍氣還是直接透過他拿來擋刀的兄弟,將他的右臂割得皮·開·肉·綻,直見白骨。
黑衣人滿腔儘是紅腥氣味,他吞了口唾沫,強將其壓了下去,深吸口氣,平緩著呼吸在調整著自己的狀態,可寂靜的山谷卻傳來一聲細微的木碎聲。
黑衣人渾身一僵。
咔嚓。
吱——
他只覺四面八方都有人往這兒來,像是到處都是腳步聲,都有人瞧著自己。
烏雲壓境,陰沉沉的山谷起了風,狂風掠過黑衣人的頰,四周樹木枝條簌簌作響,都像是來與他索命的前奏曲。
黑衣人屏住氣,他傷的臂上紅腥直流,每流過一寸,都激得他汗毛豎立。
「好玩么。」
終於,清冷的聲線破開這山谷的死寂,黑衣人背脊涼僵,他不敢動分毫,生怕暴露蹤影。
可這,不過是被看中的獵物最後的垂死掙扎罷了。
忽然,有片新嫩的枯葉破空而來,直中黑衣人的靴邊,似是比銀針還鋒利,它穩穩立在黑衣人腳下的土上,發出一聲響。
「自己出來,我不說第二遍。」
他聽見那把聲音如是說道,雲淡風輕得像是在討論今夜該吃哪道菜一般。
黑衣人心一沉,手掌已經緩緩摁在了腰后的刀柄之上,最後積蓄的勢已攀至巔峰,終於,他兀地抽出短劍,踏玄空而上,四周開始變得模糊,是最後的一擊——
可獵物總歸還是獵物。
只見那個獵人紋絲不動,在黑衣人近在咫尺的將要刺中自己胸腔時,生雲氣盪風,反手一推,剎時,黑衣人只覺有氣自大錐、神道、靈台逐一掠過,直擊他懸樞會陽——
黑衣人終究還是倒地,劇痛竄身,只發出一聲悶哼。
「呃……」
重物倒地震得塵土飛揚,引得枝都顫抖,血色甚至透過泥土,沁染了底下的山石。
孟靖懷只輕描淡寫地睨他一眼,是居高臨下的睥睨,他深邃眉眼寂然且平穩,沉靜如寒星,融在這昏暗的山谷中,渾身卻是不見黎明的意味:
「自作聰明的蠢貨。」
清晰的骨裂聲響起,黑衣人只覺自己身上的骨頭都斷盡了一般,劇痛只一瞬,而後便是渾身麻木,再也動彈不得。
他艱難地吐了口氣,吸進肺里的則是混合了自身紅腥氣的泥土味:
「你……殺·了我……」
孟靖懷漆黑的瞳仁里蘊著冰冷的光澤,沒有任何溫度,卻又銳利清透,直視人心:
「把東西交出來。」
黑衣人天靈目眩,眼前一片模糊,待到霧氣散去對上那人的眸時,渾身都散發著陰仄仄的寒冷,那是最嗜人的毒蛇,彷彿要將自己壓成齏粉。
他艱難開腔:「你痴……痴心妄想……」
挺立的人忽地一笑,那笑像是譏諷又似輕嘲,孟靖懷的眸色還是平靜無波,聲線卻像浸在血·里一般,望他如螻蟻:
「你確定?」
黑衣人一怔。
衣袍融進灰濛濛的天幕里,似是以周身氣質隔開了這凡塵,他是天君的謫仙,也是地獄的主兒,孟靖懷狹長的眼微眯:
「薛賀為的屍首運至淮安,魏帝下令,已於前日破曉之時五·馬·分·屍,再以惡犬分食。」
黑衣人瞳孔猛地一縮。
孟靖懷垂眸,明灰蜿蜒成線勾勒一卷山水迢迢,山谷的狂風刮過他玉肌長睫,他開腔,字句透寒:
「雲奚已歸順,薛氏親兵盡數剿滅,而你們背後的主子——」
「他以你們為棋子,拖延時間,自個兒逃得無影無蹤,你們這群亂賊,只剩下最後一個你了。」
話音剛落,孟靖懷就嗤了抹笑,望著地上人的眼裡添了幾分諷,復言一句:
「你倒是盡得主子真傳,以弟兄為盾,逃到了這裡。」
一線血紅自黑衣人嘴角流下,他目眥欲裂,渾身顫抖,為喘氣兒引得自己胸腔幅動,那些浸了血的話字字傳入他耳中,分外清明。
孟靖懷身上的戾氣太重,他想動身後退,卻發不出一絲力氣,動彈不得:
「你……你想如何?」
許久,他才顫抖著唇,從殘破中拼湊出一句完整的話。
「交出東西。」
還是那四個字,孟靖懷舒瞳光,光華交墜,似古井般幽深寂然的眼睛望著地上的人。
「能否……留我一命?」
黑衣人想運丹田之氣,結果卻只得血氣上涌,他猛地吐出一口·血,用儘力氣,半天只動了下垂落的指節,他眸起了光,見孟靖懷不語,復又添了一句:
「我……我能給你許多你想要的信息。」
有低笑的聲散於嗚咽風聲中,黑衣人怔了怔,只見孟靖懷唇邊漓了抹未盡的笑,對著自己。
孟靖懷嗓喉啞啞,他吐出晦暗,把最後一個字合著風送到地上癱著的人耳中:
「我何時說過要·殺·你。」
黑衣人心尖一顫,眸底的光陡然凝聚,燃起希望色。
可孟靖懷一瞬便移開了視線,他側眸,對著後方黑壓壓的那片樹林:「還不出來?」
只見那片林中一陣抖動,有人影足尖輕點下了枝梢,懸空而來,在孟靖懷身旁落下,他落地輕穩,青袍裹身,隨手摺竹葉把玩。
「我這不是在看戲嘛。」
熟稔的慵慵散漫,謝無妄嘖了一聲,踩著濕潤泥壤,也不知有意無意,一腳踩上了黑衣人無力垂落的指節。
又是清晰的一聲骨裂。
黑衣人悶哼出聲。
「呀,抱歉抱歉。」
謝無妄開了玉扇遮去半面,他睨著地上的人開腔,眸中卻是嘲諷的笑意。
若說孟靖懷是駭人的蟒·蛇,那謝無妄則是天生地養的一條竹葉青,去歲整個冬都纏在某粗壯的竹枝上酣眠,若非自己動作,便同渾然一體般,旁人肉眼瞧不出他的·毒·辣。
孟靖懷背脊挺得直直地,他冷眼看謝無妄動作,眸底不起一絲波瀾,半響,才遞了個眼神示意。
謝無妄會意,收了唇邊的些許笑,從懷中掏出粒黑乎乎的藥丸,他彎下腰,湊上前去,對黑衣人瞠目視若無睹。
「放心,要不了你的命。」
他一笑,黑衣人如墜入凜冽的寒氣,是悄無聲息地扣入肌骨。
謝無妄修如梅骨的手掐住黑衣人下顎,無視黑衣人的嗚咽,將藥丸投了進去,而後合上他的嘴,在黑衣人喉處猛地一點——
就這麼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