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生死
「是媽媽錯了,阿朗,你一定要原諒媽媽,媽媽也是有苦衷的!」
母親哽咽著,臉上帶著歉疚的笑。
「不,媽,是我不好,是我對不起你!」高朗抬頭,用兩隻手包覆住母親的那隻手,哭得像個孩子。
「打小你就愛哭……」眼淚滴在母親的手上,她輕嘆了口氣,說:「你一哭,就非讓媽媽去家門口的小店裡買大白兔給你吃。往後你再這樣,誰給你買啊?」
說著,母親從枕頭底下摸出一顆大白兔奶糖,遞到了他的面前。
這隻手的手背上,還打著滯留針。針頭周圍,泛著一片青紫。
「媽——」高朗再也忍不住了,他望著那顆包裝完好的大白兔奶糖,不由撲通一聲跪倒了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我對不起你!我也不想這樣的,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高朗在這一刻徹底崩潰了,「我真的很痛苦很痛苦,我每天都想你,我一直都睡不好……」
他說的是實話,他心裡,一直都矛盾而痛苦!
「阿朗,媽媽活不了了,閻王爺要來收我走。這和你沒關係,不是你的錯。」母親嘆了口氣,輕輕撫著兒子的腦袋,就像從前夜裡,給他講故事時那樣。
「媽,你不要說這種話。我一定能救你的!我有錢,這裡治不好,我們就去江州,江州治不好,我們就去國外!你一定會好起來的!」高朗只是搖頭,心如刀絞。
「阿朗,別折騰了,媽這一輩子,哪裡也不去,就在這裡守著,」母親搖搖頭,隨即又說:「你要是真的覺得對不起媽媽,那就答應媽媽一件事,好不好?」
「只要你不走,我什麼都答應!」高朗強忍眼淚,問道。
「傻孩子,替媽守著玄元街8號,守一年,好么?」母親的眼睛突然變得亮亮的,又有了些神采。
「媽,這……我又不會你那些東西,我怎麼守?」高朗顯然沒想到母親提出的是這樣的要求!
「你什麼都不用做。」母親拍了拍他的手,指了指一旁的床頭櫃,說:「這裡頭有一本札記,是你外婆傳下來的,媽媽也在上頭記過不少東西。你把它收好,以後自然會有用得上的時候。」
抽屜里,是一本六七公分厚的手札。
這本子,是人手工用針線縫訂起來的。
封面是牛皮紙的,上頭除了一些已經褪色的梅花圖樣,就只有用硃砂寫成的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觀落陰。
裡頭是雲箋信紙。紙頭已經泛黃,一看就是有年頭的東西了。可那些頁腳卻平整得很,一頁一頁,全憑著使用者的愛惜。
「這是我們家祖上傳下來的東西,你要好好愛惜……」這是他第一次瞧見這手札。因為知道他不喜歡,所以母親平時對這些東西很避諱。
此刻高朗定定地瞧著封面上的三個大字入神,他突然覺得,這三個硃砂大字像有什麼特殊的魔力,能把人吸進去一般!
那麼刺眼,那麼血紅,紅得像裡頭藏著怪物,正張著口在朝外淌血。
它像是有靈魂一樣,高朗看著它的時候,它也在靜靜地凝視著他。這種感覺叫他驚心!
這世上,但凡是有年頭的東西,日子久了,都能生出靈來。
漸漸的,他感覺自己似乎聽不清母親的說話聲了,耳中只留下一種奇怪的耳鳴聲,呲哇作響,鬧得他整個人頭暈目眩起來。
「你外婆那時候……」母親的聲音越來越遠,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虛浮縹緲,「媽媽當時犯了錯,為此付出好大的代價……」
那變了聲調的話語聽得高朗腦子越發鼓脹,好像有什麼東西要鑽進去似的,讓他的頭炸裂似的疼了起來!
「叮鈴鈴——叮鈴鈴——」
幸好,褲袋裡的手機來電及時救了他的命,一下子將他拉回了現實!
他低頭拿出手機一看,是師兄鄭西麒的電話。
「喂?」他接了電話,立刻拋下冊子,緩步走出了病房。
「你到醫院了嗎?阿姨怎麼樣了?」鄭西麒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奇怪。
「嗯,不太樂觀,我可能要在老家待上一段日子。學院那邊,你幫我請個假吧!」高朗的聲音很沉重。
「學校里出事了!」鄭西麒沉默了片刻,突然說:「有人到院里反應,說你的職稱論文,有數據造假。現在院里那些老頭老太太全在院長辦公室里。」
「什麼?!」高朗吃驚極了。
「是你上次帶的那批研究生,裡面有兩個女生實名寫的材料,院里現在對這件事很重視。你也知道,現在所有的人都在關注學術造假的問題!你最好要回來一趟!」鄭西麒的聲音很嚴肅。
「我怎麼可能去做這種事?你是了解我的,我所有的實驗數據,那都是帶著學生們熬著大夜,一個一個做出來的!」高朗感到焦頭爛額,這一天之間,事情一件接著一件,他長這麼大,還沒這麼倒霉過!
「你跟我說沒用!你得去跟學院那幫老頭老太太說!」鄭西麒也很無奈,只在那頭催促:「你趕快回來一趟吧!我這裡先幫你盯著!知道嗎?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
「可是我……」高朗正欲辯解,卻聽見病房裡傳來「滴——」的一聲,緊接著,護士台那邊坐著的幾個小護士就朝著他這邊狂奔過來了!
高朗見狀,一下子意識到了什麼,連忙放下了電話,沖回病房裡去。果然,看見病床上的母親已經閉了眼!
床頭柜上的監測儀上,心跳已經變成了一條沒有起伏的直線。它平靜得像死海,再沒有波瀾。
「媽——」高朗大喊著要衝上去,不想卻被護士們攔了下來。
「家屬出去!這裡要急救,都出去!」護士一邊說,一邊拉帘子。
高朗見狀不死心,踮著腳張口還想要喊什麼,結果卻被剛剛趕到的醫生們給擠了出去……
生命有的時候就是這樣。當人在身邊的時候,你不覺得有多珍貴,等真的沒了,你才會明白這種失去有多可怕!
兩天之後,高朗抱著母親的骨灰盒,呆若木雞地坐在殯儀館門口的台階上。
那盒子還是熱乎的。
骨灰的餘溫透過檀木盒子透出來,像母親的體溫,在初秋漸涼的風裡,給了他最後的一點溫暖……
「你真的在這裡啊?我說你搞什麼?這兩天怎麼一個電話都不接?學院那邊都快瘋了!」
突然,鄭西麒出現在了他的面前,滿臉的焦慮。
「怎麼了?」高朗抬頭看著他,恍如隔世。
「怎麼了?你那個潛意識改變項目已經被學院叫停了!」鄭西麒氣不打一處來,手插著腰說:「還有你那個職稱評定,也被駁回了!你怎麼就不接電話呢?這下好了!連辯解的機會都沒了!」
「停了就停了吧,等我把這裡的事情料理完了,再回去跟歐陽老師解釋也不遲!」高朗的心思顯然不在那上頭。
「你怎麼還不明白?走!你現在就跟我走!我們馬上回江州去,這事情必須要弄清楚!不能這麼不明不白得就背了黑鍋!」鄭西麒見他這樣,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就要帶他走!
他是真的替他著急,可這會兒的高朗卻不領情。只看他癱坐在地上,抱緊了骨灰盒就是不撒手,連一個步子也不肯挪!
「我不去!我媽落葬前,我哪兒也不去!!!」高朗還沒從喪母之痛中回過神,他已經連續兩個通宵沒睡了,思考能力幾乎為零!
「你是不是有病啊!」鄭西麒拉他不動,氣得忍不住罵:「嘿!還真稀奇!皇帝不急,急死太監!我鄭西麒這回算是真稀奇了!」
他正罵著,便看見殯儀館的大門裡走出一個五十來歲的抬屍工來。
那老頭臉色皴黑,花白的頭髮在瘦瘦的腦袋上雜亂地堆著。
身上那件淺藍色的工作服被他穿成了黃灰色,上頭沾滿了顏色怪異的污漬。
那些污漬斑塊,黃不黃、紅不紅,又帶著點黑。也不知是水是油,反正看著叫人噁心!
他直直地走過來,一直走到高朗的面前才停下來,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突然開口說:「你媽不能下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