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方仲永三打王安石
壬申年(1032年)臘月二十。
通書(黃曆):宜祭祀,嫁娶,結網;忌出行,訪友,遷徙。
《易經》否卦: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六二:包承。小人吉,大人否亨。
總之,這是個有利於小人(王某),不利於君子(方某)的日子。
時近中午,方仲永就在劉先生的強拉硬拽之下,心不甘情不願地到了吳府。卻見那吳府雖不甚富麗堂皇,倒也清幽可愛。三進的院落,亦可稱得上一步一景了。
嗯,從院落設計上來看,吳先生應該是個雅士,是個好說話的人,是個不會護短的人。由吳先生來看,他的外甥可能也是個好說話的人,是個不會護短的人……
好吧,方仲永實在是連自己都騙不下去了。
那貨分明就是一個小氣的人,一個睚眥必報的人,一個渾身寫滿了「不服」的人。看看他的名言,著名的「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三不足理論。這就是一個上懟天,下懟地,中間懟空氣的鬥士。在其執政變法期間,凡是反對他的人一律貶謫,凡是支持他的人一律升遷,人品、能力甚至出發點都毫不考慮。後世曾有人推斷,變法失敗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王安石兩個「一律」。
恍惚間,方仲永跟著劉先生已進到屋中。
只聽得那吳仁禮劈頭就罵:「言而無信,不當人子?」
劉先生不慌不忙:「我答應你了嗎?」
「答應了。」
「我答應你昨日赴約了嗎?」
「答應了。」
「那我昨日有要事不能來,知會你了嗎?」
「知會了。」
「那你有什麼意見呢?」
「沒,沒有了。」
雖然感覺邏輯上似乎不太對,但吳先生的脾氣也被打掉了。
吳仁禮只得轉向:「安石啊,這就是本縣與你齊名的方小神童,方仲永。你們兩多親近親近。」
方仲永本在為劉先生的神思維暗自讚歎,忽然發現一道刺眼的,呃不,一道黑色的光芒向自己襲來。
只見那王安石面如鍋底,真箇似包公附體,非洲黑叔叔轉世。且又黑里透紅,有無數不甘於平凡的小痘痘在他臉上閃爍著耀眼的光芒,伸出行禮的手上還有可疑的鱗片狀物體。
方仲永立刻想起了關於這位仁兄的傳聞:一個月洗一次臉,一年洗一次澡。據說有天,王安石的家人見他印堂發黑、臉色不佳,以為他是生病了,於是就請來了大夫把脈。大夫瞧了瞧說:「這哪兒是生病,只是太長時間不洗臉,臉上的污垢太厚了,洗一下就好了。」家人給他端來了水讓他洗臉,誰知王安石並不領情還十分傲嬌說:「我天生就長得黑,再怎麼洗也白不了,不用浪費工夫了!」
如果王安石不是魏晉風度的擁躉,那麼就說明他的牛皮癬的癥狀是比較重的。滿身的污垢是對他嬌嫩的皮膚的保護。洗手、洗臉等日常的清潔,對於他來說無異於上刑,難怪他不願意了。當然了,他因此付出的代價也是巨大的,失去了狀元職位,甚至還被後人戲稱為「史上第一邋遢名相」。
方仲永從來不歧視病患者,特別是中二少年的病患者。因為他們是敏感的,脆弱的,暴躁的。方仲永忙收斂心神,還禮道:「見過王兄。」
如果說剛才一禮是王安石身為讀書人的基本禮貌的話,下一句就把他的性格展現的淋漓盡致:「你昨日因何失約?」
方仲永能怎麼回答?說不敢來,太丟人了;說先生故意,回去后定然是戒尺伺候。只得說:「實在是因俗務纏身,望王兄見諒。」
王安石一擺手,一副大度的模樣:「無妨。今天來,也無甚差別。」
什麼叫「無甚差別」,你丫的是吃定我了是吧?方神童表示不服。好,你要戰,我便戰。今天倒要看看,是我方小神童厲害,還是你王小小神童厲害(王安石是天禧五年生人,小方仲永兩歲)。
第一回合。
王安石出題:「前日見臘梅盛開,請方兄吟詩一首,可乎?」
方仲永張口就來:「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用你自己的詩虐死你。
王安石想了片刻,覺得不如。
方仲永勝。
第二回合。
王安石出題:「元日將近,方兄何以教我?」
再中:「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王安石又想了片刻,覺得又不如。
方仲永又勝。
第三回合。
王安石:「方兄……」
方仲永不幹了,搶答:「是否該在下發問了?」
王安石畢竟只是臉黑,心倒不黑:「是在下失禮了。請方兄出題。」
方仲永不耐煩進行詩歌背誦比賽了,直接放大招:「王兄以為當今賦稅、科舉、馬政如何?若有弊端,當如何改進?」
是的,您沒看錯,後世文綜題的標準模式。這個問題,王安石用一輩子都沒有解決。現在想答出來,呵呵。
兩位先生原本坐在一旁喝茶——方仲永深切懷疑是在看戲,聞言也都不再閑聊,以看妖孽的神情看著方仲永。
這樣的問題是你一個童生都不是的人考慮的嗎?
你還要改進,你咋不上天呢?
吳仁禮難得收起了笑容,正色道:「你是如何想到這些的?」
方仲永當然不敢說是從歷史書上看來的,只能以深情的回憶口吻道:「小子家中不過一自耕農而已,有些薄田聊以糊口。但村中多有赤貧者,與人佣耕為生。平日勞苦不說,所獲大半要繳賦稅,更有富人家的租庸調要完結。若是遇上災年,官府的減免也往往盡落到富人的頭上。一年辛苦下來,果腹猶自不能。我有一族叔,因為家貧,其大女兒早早地送於他人為童養媳。二女兒今年只有六、七歲,也要送於他人。富者阡陌連片,貧者無立錐之地。賦稅之苦,甚也。」
劉、吳二位先生聞言不免有些尷尬,因為他們就是宋朝不禁土地兼并的既得利益者。
劉先生說:「你覺得科舉制度,有什麼不妥的嗎?」
方仲永說道:「科舉之法自隋唐始,本朝沿襲唐制,重詩文,輕經義策論。曹植曾言,詩文,小道也。雖然詩詞對於陶冶情操,教化萬民是極好的,但於國於民實在是用處不大。先生不要發怒。學生並非信口雌黃。管子有雲,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若天下百姓都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又如何顧得上教化呢?」
吳仁禮哈哈笑道:「還以為你方仲永有多高明的見識呢?前些時候,邸報上已經說了,朝中已有定論。噫,莫不是你看到了邸報,故意為難我那可憐的外甥?」
可不,王安石被打擊得三觀崩塌,眼眶發紅,目露凶光地瞪著方仲永。方仲永相信,若是此時有一位知心姐姐的話,王安石一定會撲到她的懷裡哭喊「我要回家,嗚嗚」。
劉先生哈哈大笑:「馬政的事兒,你也是從邸報上看的了?」方仲永應是。
劉先生不再多說,轉而「真情實意」地安慰吳仁禮和他的外甥:「看邸報算不得什麼本事。哈哈。小孩子家的鬥嘴,更是不值一提。哈哈,不值一提!」
方仲永尷尬地看著尷尬的吳仁禮和他尷尬的外甥,實在是無語。您能別笑得那麼歡快嗎?這可是要結死仇的節奏啊?
席間,劉先生意氣風發,吳先生沉默不語,方小神童低調做人,王小小神童盯著方仲永,意圖用目光殺死他。
一頓沒滋沒味的飯吃完,吳先生又有了計較:「方仲永,老夫見你詩詞甚好,見識也有一些。老夫也不說收你為弟子的話,我可不像某些人一樣臉大。我有一好友,名叫溫革溫廷斌,人品學識那是一等一得好。我欲修書一封,推薦你入他門下,你可願意?」
溫革者,贛州石城人(今江西石城縣)。他出生於宋真宗顯德三年丙午,歿於宋神熙寧九年丙辰。祖上曾當過唐朝的節度使和兵部尚書,屬於標準的高富帥,富N代。30歲的時候他放棄科舉,盡捐家資,興辦義學。由於他所辦學校規模大,藏書豐富,師資力量雄厚,所教學生人才輩出,名震朝野。最厲害的是,有人給皇帝帶了句話。於是,宋仁宗下旨入京面聖,並賜為「進士」,冊封為「大儒」。這可是官方認定,國家免檢的「金字招牌」,不是民間自稱的所謂「大儒」,史上獨一份。
可溫革不是在景祐三年(1036年)才回鄉辦學的嗎?現在才明道元年,呃,馬上就是明道二年了。
不用方仲永多言,劉先生自有論斷:「我不認識嗎?還用你來推薦?我的弟子就不勞你費心了。再說了溫廷斌不是進京趕考去了嗎,你上哪去找他?」
吳仁禮呵呵:「近日,溫賢弟有書信前來。言說已絕了考取進士之心,要回鄉興辦義學。特來信邀請我,共襄盛舉。怎麼,你沒有接到信?也是,你名聲小,學問差,品格又有些不端。溫廷斌看不上你,一點都不意外呀!」
在吳仁禮扳回一城的笑聲中,劉先生帶著方仲永憤然離席。
回到劉府,劉明軒先生還猶自憤憤不平。他平靜地問:「方仲永,你可願意去那石城讀書?」
有殺氣!
方仲永一邊思索一邊小心翼翼地回答:「不願意!我與那溫先生素未謀面,且又離家六七百里,來往多有不便。我不去。」
劉先生笑罵:「你個小滑頭,無須顧及我的感受!那溫廷斌學識勝我甚多,你入他門下,必將獲益良多。也罷!且看你年後縣考成績如何,若不能選為優等,便去那石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