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過上「好生活」17
八月的烈日沒有厚厚雲層的遮擋,直直照在地上,就連地面也被烤得滾燙。一股股熱浪隨著走動撲面而來,絡繹不絕。
他們回到鎮上時才下午五點,服裝店的捲簾門卻被拉在地上,緊緊鎖死。
「現在還早吧,怎麼早就關門了?」
夏日裡生意好就靠早晨和傍晚,店卻關了門,這著實有些奇怪。
「上去看看吧,」龍霄在門前瞅了瞅,又蹲在地上試圖拉開門,卻無果。
「要不我們去爸媽家看看吧,」付苼提議道。
李母既然說要幫她照看好店子,定然不會違約,服裝店的衣服也不可能在一天半內賣完,沒理由不開門啊。
「咚咚咚…」龍霄粗壯拳頭敲擊著門板,幾陣敲門聲后,門依然沒有要從里打開的跡象。
「你說爸媽會去哪兒啊?」付苼掌心支著手診,指尖摩挲著下巴,在腦海里把他們能去的地方想了個遍,后又一一排除。
「我也不知道,舅舅身體不好,應該不會走得太遠…」
「咔嚓…」
一道開門聲響起,卻不是從付苼家傳來。
「是曉娟啊,我就說我聽錯,就是有人敲門,」開門的是隔壁家的張姨。
「張姨,你知道我爸媽去哪兒了嗎?」
付苼這話一問,張姨看她的眼神頓時怪異了起來,接下來說的話也如同晴天霹靂,擊打著付苼的耳膜。
「昨天早上你舅舅死了,你爸媽就把他運回老家去了,你不知道?」
付苼上一秒還在包裹著自己的一片滾熱氣息中煩躁不已,卻在下一秒彷彿置身於寒冬冰窖。
顧城…死了?
她還沒問他TB網的開店,龍霄的打字速度還是一分鐘幾個字,顧城就…死了?
一行清淚遽然從頰邊滑下。
付苼和龍霄趕回老家時,遠遠的就見著田邊那處的土房子外牆上,插著一根根貼了白紙條的木棍。偶有微風吹過,細長的白紙條隨風揚起。
「曉娟,你先進去拜拜舅舅吧,他走時都還在念著你們呢。」李母微耷著眼皮,一雙哭得紅腫的桃花眼沒看付苼,而是看著靈堂里的冰棺,眸光暗淡。
顧城同他人一樣,走得安靜。早上李母不見他出來,喊他幾次他也沒反應,便拿了鑰匙開門,進屋后發現他正安靜的躺在床上,若不是他面色蒼白同死灰一般,鼻間沒了氣流的涌動,李母還以為他在睡覺呢。
冰棺是臨時租的,不大不小的冰棺四四方方,上層的蓋子透明。可以瞧見裡面擺的塑料花和亮著的一圈燈,以及顧城。
顧城就居於這小小空間內,充足的光線讓人瞧他能瞧得更清楚,眉眼精緻唇角向上彎,在一簇一簇五顏六色花的圍繞下,有點像是童話故事裡的睡美人的性轉版,只是他沒有漂亮華麗的衣服,只有黑色的壽服。
農村的靈堂頗為簡陋,請來的道士在堂屋四角各插了一面密布符文的大旗,中間擺了張桌子,上面放著一斗米,還在米上插這三炷香和幾面紙糊的畫著符的小旗子。
顧城的冰棺靠著右邊牆壁,棺材收尾部都點了兩根蠟燭,旁邊擺了一個搪瓷盆和一堆火紙,裡面的火紙灰燼還帶著點點火光。
龍霄牽著付苼過去,拿了一堆或者就著蠟燭點燃,丟到了火盆里。付苼隨著龍霄雙膝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一個頭。
道士給顧城看的下葬日期是在三天後,這幾天的嗩吶藏歌都不能停。
付苼沒有來過委託人的老家,她站在院壩里,看著面前金黃色的稻田,一片繁榮,而她身後,嗩吶齊天,白紙飄揚,悲涼蕭條。
最後一首曲子吹完,道士也放下了嗩吶,從大袍下拿出了一個皮包,從里掏出了一個老舊的播音機,放在桌子上值嗎咿呀的唱了起來。
皮包?
忽然,付苼是想起了什麼,連忙去后廚找到了正在幫忙的龍霄。
龍霄頭上還頂著孝布,厚厚地粗布已經被汗水打濕,臉上也泛著水光。
「龍霄,你還記不記得舅舅給我的那個皮包?」付苼抓著龍霄的手臂,語氣焦急。
龍霄點點頭,不明所以的看著她。
「舅舅給我的時候說,讓我等他死後,按著筆記本上面寫的處理他的東西,我…」
可是她沒隨身帶著。
付苼來到這個世界第一次經歷死別。整個人都亂成一團,腦子也在持續懵圈中。
「明天我要去鎮上買菜,我們明天回去拿好不好?」還以為付苼發生了什麼大事的龍霄鬆了一口氣。
有李父李母在,他又和老家這邊的人不熟,也幫不上什麼忙,付苼想回去拿東西的時間自然是有的。
龍霄果然沒食言,在老家將就一晚上后,第二天一大早,龍霄就帶付苼回了家。
付苼從柜子里拿出皮包,將裡面的東西倒在床上,拿起筆記本翻開和龍霄看了起來。
筆記本扉頁上寫著顧城的名字,窮勁有力,後面第一頁,就寫著兩行顧城留給付苼的話。
眼鏡、信紙、眼藥水瓶勞煩放進棺材中,若姐姐不許,請再三請求,若仍不許,請將它們葬於墳旁,多謝。
本子後面的銀行卡贈與你,密碼670909,是補上的新婚賀喜之禮,勿謝。
再往後一翻,便是顧城平常寫的日記,無非都是思念故鄉以及懷念初戀。付苼對顧城的過往沒多大興緻,知道了東西的安排,她也就沒翻下去。
付苼和龍霄面面相覷,想著怎麼把東西放進棺材里。
「你說我們偷偷放進去怎麼樣?」聽顧城的語氣,李母對於放東西這件事還要橫加阻攔,他們倒不如瞞著李母偷偷放?」付苼提出了自己的計劃a。
「不行,」龍霄搖頭,對她的提議極為不贊同,「舅舅現在睡的是冰棺,你現在放進去了,到時候舅舅被搬出來,還是會發現。」
「那我們等搬出來后偷偷放?」付苼朝他眨眨眼,提出了計劃b。
「搬出來後放東西只能媽去放,我們是不行的,之後再偷偷放也不存在,因為馬上就要封棺。」龍霄七歲時父親去世,十三歲母親逝世,對葬禮的流程都熟悉。
接連兩個計劃都被反駁,付苼也泄了氣,難不成真的找李母?
付苼怕李母把東西扣下,想先旁敲側擊的說說,結果李母忙葬禮的事忙到腳不沾地,付苼連和她單獨相處的時候都沒有,事情也一拖再拖拖到了最後一天。
明天顧城就要下葬,她要是再不和李母說的話,那就來不及了。
「媽,我有事要和你說。」
最後一個晚上李母輕鬆了些,現在的剩下的所有東西都有專業的葬禮公司來操辦,她也空了出來。
付苼將她按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則是坐在了李母對面,「媽,你明天在舅舅棺材里放東西,能不能把這些東西放進去?」
她一邊偷偷打量著李母,一邊將手裡的東西一件件擺開。信紙,眼藥水瓶,最後再是那副金絲邊眼鏡。
李母在看到那副眼鏡時呼吸突然一緊。瞳孔也收縮起來,兩片唇上下張合,一臉震驚地看著它,最後下了狠心,撇過頭去不再看它。
「媽?可以嗎?」付苼這一問就像是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李母情緒突然爆發,怒目圓睜:「不可以!我不同意!」
一滴淚從半空落下,砸在桌面上,暈開一圈痕迹。
「我不管那是誰給你的,我告訴你,我絕對不同意把那個女人給的東西放進城子的棺材里,絕不!」李母抬手擦了一把臉上的淚,看著那些東西又氣又恨,最後咬牙,手在桌面上一揮,東西被掃落在地。
紙張散開,眼藥水瓶在地上翻了幾個滾停下,眼鏡則是直直落下,發出「啪嗒」一聲響。
「媽!」付苼連忙蹲下一一撿起,對李母多了些不滿:即使情緒再激動,也沒必要拿東西撒氣,更何況那還是遺物。
李母似乎也被自己的舉動嚇著了,但她只是目光閃爍,瞟了一眼,「這是誰給你的?」
好在現在地上乾燥,信紙只是沾上了點灰塵,不至於弄髒,眼藥水瓶和眼鏡也是完好無缺,並無損傷。付苼將東西抱在懷裡,低聲道:「是舅舅給我的,他最珍惜這些東西了,想讓他們陪葬,讓我放在棺材里。」
「他就沒和你說其他的?」李母自嘲一笑,「比如他有沒有說放不了棺材里埋到他墳前?」
付苼點頭,上一輩的恩怨她和委託人都不了解,也不好插手,只是她答應了顧城,得好好幫他,「媽,舅舅都死了,他的心愿就只有這些了,你能不能…」
能不能別和他個死人計較?
李母笑意不明,她那個弟弟她太了解了,就是知道自己與她說她不會同意,所以才找上了付苼,借著小輩之手,再用已死之人遺願的名頭讓她妥協。
外邊的道士又開始唱起了歌,「一魂上天庭,早成上果,一魂在墳墓庇佑兒孫,一魂徑西方,早操人道,蓬萊不遠,雲路請登…」
哀怨的語調傳來,裡面還混著木魚聲和不知名的金屬碰撞聲,生前喜靜厭吵鬧又如何,死了總有人會講述你的生平,日日夜夜。
道士唱的歌有種特殊的魔力,不管你現在的情緒如何激動難平,它都能讓你偃旗息鼓,為死者而悲。
「你把東西放下吧,」李母望著院壩里唱唱跳跳的道士和院壩中心處那一堆就沒熄滅過的火紙堆,話說得無精打采。
「媽你是答應了?」付苼詫異,她沒想到李母這麼快就改變了主意,當時她發火后,她已經做好了埋東西的準備了。
「在我沒後悔之前,快點放下走人,」李母向她伸手,眨眼示意。
東西被放進了李母手心,卸下一根重擔的付苼重重的嘆了口氣,輕手輕腳的離開。
日子到了顧城下葬這一天,夏天裡這天真是說變就變,昨天還是烈日炎炎,今日起棺時卻下起了小雨。細小的雨點打在院壩里的塑料薄膜上,發出細細的噼里啪啦的聲音,憂鬱又有活力。
付苼懷有身孕,依著當地的習俗不能湊近,她只能站在門口,遠遠的瞧著堂屋內的動靜。
隨著道士的一聲令下,被李母叫來幫忙的村民打開了冰棺,將顧城抬到被塗成黑色的木頭棺材里。
李母並沒有反悔,她將信紙放進了顧城左心口處的口袋,把眼藥水瓶塞進他僵硬冰冷的手掌心,至於眼鏡,李母將它戴在了顧城臉上。
鞭炮響,嗩吶吹,前面抬,後面追。
顧城沒有後人,唯一親近的小輩付苼還懷了孩子,送葬時居然連個哭喪的人都沒有。
最後一捧泥土落下,他的一生就此點上最終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