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4 章
壽康宮。
顧辭下朝之後就被請到了這邊。
此時殿中宮人盡數退散,他看著穿著一身華服坐在椅子上的婦人,既沒請安,也沒說話......那雙平日待誰都溫和的目光,此刻望著秦湘卻沒有一絲溫度。
他在看秦湘的時候。
秦湘也在看他。
她坐在華貴的用白玉為屏造出來的椅子上,兩隻手撐在扶手上,沉默地凝視著顧辭。
記憶中那個風華正茂的女人,也開始垂垂老矣。
如同已逝的先帝。
她的頭髮開始花白,皮膚也開始變得褶皺起來,就連那雙眼睛也開始變得混沌了,即使如今身穿華服、頭戴華冠,也看不出以往的半點強勢。
她那瘦弱的身子根本撐不住這些,反而讓人生出一些強弩之末的感覺。
可秦湘彷彿還不覺得,她以為她還是以前的六宮之主,是大燕最尊貴的女人,她強撐著身子骨,不肯泄露出一絲弱勢,就這樣坐在椅子上,抿著唇看著顧辭。
然後她說:
「顧辭,哀家知道你心中有恨。」
「哀家知道你恨不得殺了哀家,為你的家人報仇。」
「可——」她略微停頓,然後仰起頭,繼續說道:「即便重來,哀家也會這麼做,哀家是皇帝的生母,便要替他掃除一切障礙,而你,就是元祐登基路上的障礙。」
顧辭耳聽著這些話,並未置一言。
他只是那樣,居高臨下,用那雙細長的丹鳳眼注視著她,恍若廟宇間的神佛,既不為她說得那些話動怒也不為她言語之間的母子之情所動容。
他可以不去責怪顧珒。
卻沒有辦法原諒先帝和秦湘的所作所為。
即使如他們所言,他們也是事出有因,也是逼不得已,可他還是沒法原諒。
負手於身後。
他的手上還握著那塊用玉做得笏板,修長的手指輕叩玉笏,伴隨著這個聲音,終於,顧辭開口了,語氣淡淡,十分淡漠,「可如今,你已經沒法再重來了。」
「如今天下已定,冤屈已清。」
「世人皆知你和先帝所作所為,史書工筆永遠會記下你們曾經所做的一切,你......」
顧辭語句微頓,然後望著秦湘,一字一句地說道:「輸了。」
他這兩字輕飄飄的彷彿沒有一絲重量,卻讓坐在鳳椅上的秦湘瞳孔微縮,就連身子也呈現出輕微顫抖的模樣,要不是兩隻手強撐在扶手上,恐怕她現在就要坐不穩了。
「咳咳咳——」
秦湘張口想說話,但剛剛張口就是一陣急促的咳嗽,她最近本來身體就不好,就連太醫都說了已是強弩之末,剛才也不過是強撐,可如今被顧辭一刺激,哪裡還受得住?
一頓猛咳之後,竟直接吐了血。
那猩紅的鮮血順著嘴角往下流,把那副蒼白的面孔更是襯得驚恐不已。
有不少鮮血甚至都噴到裙角上了。
幸好她今日穿得是一身艷麗的宮裝,即使鮮血噴在裙上也看不出什麼。
秋梧原先就一直侯在外頭,聽到這番動靜,自是擔心的掀了帘子走了進來,眼見秦湘直接吐了血,驚呼一聲,剛要過去卻被秦湘攔住了,「出去。」
「太后......」
「出去!」
「沒有哀家的吩咐,誰也不準進來!」
秦湘語氣果決,秋梧便是再擔心,也只能咬著牙退到外面。
等到秋梧離開,秦湘握著帕子直接擦乾淨嘴角和下巴上的鮮血,然後凝視了顧辭有一會,突然撐著扶手站起來,她走得十分不穩,可腳步卻十分堅定,咬著牙,硬是撐著一口氣,沒讓自己倒下。
顧辭見她這樣過來,劍眉微皺,倒也不避不讓。
看看秦湘到底要做什麼。
可他沒想到,秦湘在離他還有三步距離的時候,竟然直直跪了下去。
這一舉動——
讓一向波瀾不驚的顧辭也終於變了臉,顧辭倒退兩步,然後,他低頭看著秦湘,目光突然變得有些複雜起來,他沒有說話,只是抿著唇望著秦湘。
記憶中這位皇伯母一直都是驕傲的。
她出生便是秦家的嫡女,後來嫁給太子成了太子妃,再然後成了皇后,生下太子,一生順風順水,就連性子也是寧折不彎的傲骨。
即便後來不受帝寵,即便後來秦家倒台。
她也從來不曾給誰低頭過。
可如今——
她竟然跪在他的面前,收起所有的傲骨。
「你想做什麼?」顧辭看著她,沉聲問道。
「顧辭,哀家還是那句話,哀家不為從前所做的一切而後悔,即使來日去了閻羅王那邊,受盡酷刑,哀家也是這麼回答,可是——」秦湘脊背挺直,聲音還是跟之前似的,端得是一身傲骨。
可還是能聽出她話中的軟弱。
她跪著,低頭凝視著眼前的猩紅地毯,緊咬著牙,說道:「哀家如今,懇求你,懇求你不管以後發生什麼,都不能對元祐的江山產生一絲一毫的邪念。」
「哀家知道你的能力,如果你想要這座江山,元祐必定不是你的對手,所以哀家要你發誓——」
「無論元祐以後做出什麼,你都不能反對他,要護著他,你要保證元祐的江山海清河晏,永垂不朽,而你不能染指。」
此時日頭偏西,餘暉照進漏窗,打在秦湘的身上,身穿華服的女人就這樣跪在地上,卸去從前的驕傲,用僅剩的心力為自己的兒子謀取一個將來。
她不是一個好人,卻的確算得上是一個好母親。
為了自己的兒子,她什麼都可以做,什麼都能忍,即便墮入十八層地獄,她也不會後悔。
而顧辭——
靜靜地聽完這些,並未置一言。
他就這樣看著秦湘,不知道看了多久,突然轉身離開。
「顧辭!」
「你,你不同意?」身後秦湘眼見顧辭竟然就這樣離開,手撐在地上,想起身又起不來,甚至因為動作幅度太大直接摔倒在地上,雙手撐在厚重的地毯上,她注視著顧辭離開的身影,緊著嗓子問道。
「你,難道......」
顧辭沒有回頭,也沒有留步,直到走到布簾邊上,他才開口,「我從來無意那個位置,自然也不會去染指,至於元祐——只要他是一個好皇帝,我和百官自然會護著他。」
說完。
他也未曾理會秦湘,直接掀起布簾往外走去。
秋梧等顧辭離開后,立馬掀起布簾走了進來,眼見秦湘倒在地上,又是一陣驚呼,她忙小跑過來,蹲下身扶住秦湘的胳膊把人扶起來,嘴裡還說著,「您這又是何必?」
「即便您不說這樣的話,永安王也該知道怎麼做。」
秦湘剛才跪久了,膝蓋有些疼,此時就算被人扶起,也是一瘸一拐的,她自然知道顧辭為人,可她總擔心,擔心顧辭因為嫉恨她跟先帝,不能好好輔佐元祐。
更擔心元祐日後的所作所為,會讓顧辭揭竿起義。
這世上,她不擔心別人,只擔心顧辭......這個年輕人太優秀,優秀到讓她只能這樣跪下求他,要他一個承諾。
承諾誓死都不會染指元祐的江山。
「剛才,沒人來過吧?」秦湘在做到椅子上的時候,突然這樣問了一句。
「陛下來過一趟,可您吩咐了,奴便尋了個話頭讓陛下先走了。」秋梧遞過去一盞熱茶,如是說道。
聽到顧珒來過,秦湘握著茶盞的手一頓,她皺著眉,聲音也低了些,「元祐沒問什麼吧?」
秋梧搖搖頭,「陛下只說晚上再來看您。」
「那就好。」
秦湘鬆了口氣,她真怕顧珒聽到那番話。
屋子裡主僕兩人說著話,可她們沒想到就隔著一扇窗,有個身穿龍袍的男人正站在那,明明落日餘暉還在,明明這天已是十分溫暖,可穿著明黃龍袍的男人此時卻神色慘白,恍如失了魂魄一般。
他剛才是想來給母后請安的。
這陣子忙於朝政,他都忘記關心母后的身體,沒想到來的時候聽說堂兄也在,更沒想到——秋梧會攔住他。
若放在以前。
他自然不會理會這些,可如今......縱然被秦嘉安撫,他這心裡對顧辭也終究回不到以前了。
所以他屏退眾人來了這邊。
以前小時候,皇祖母還在的時候,他就喜歡和堂兄還有阿蘿來這邊躲迷藏,這個地方最為隱蔽,還能聽到裡面的聲音。他本來只是想聽聽母後會和堂兄說什麼。
卻沒想到會聽到那樣一番話。
-「哀家知道你的能力,如果你想要這座江山,元祐必定不是你的對手。」
所以......
就連他的母后也覺得顧辭樣樣都比他好嗎?
風很大,顧珒手撐在院子里的一顆桃樹上,臉色蒼白,新葉已經長出來了,預示著春天終於來了,就連風都是暖和的,可他卻覺得遍體生涼,一時間,他的眼前突然閃現過許多許多國王的片段。
他的父皇指著他的鼻子罵他。
-「教了你這麼多遍,你怎麼還是不會?你的堂兄,他幾年前就能把整本書背下來了!」
-「滾出去,背不出來不準吃飯!」
-「就是因為你的中庸,你的無為,才讓朕不顧手足之情,痛下殺手。」
-「如果不是沒有辦法,朕不會選你做朕的太子。」
還有許多許多其他人。
-「太子的字很好,只是這篇文章太平,沒有出彩之處。」
-「比起無雙公子,太子差得實在是太多了。」
-「若是無雙公子,這樣的題,肯定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便能解出來了。」
......
即使到現在,他成為了皇帝,成為了九五至尊,還是有許多人說他不如永安王,每次早朝要商量什麼事情的時候,總是會有許多人問顧辭的意思。
彷彿顧辭才是皇帝,才是他們誓死要效忠的人。
夜一點點深了,而他心裡的恨意與不甘在這一刻擴散到極致,屋子裡秦湘還在和秋梧說,「哀家已經沒多少日子可以活了,哀家也只能為元祐做這些了......」
而顧珒咬著牙聽著這些,臉色越來越難看。
所以在他們的心裡,他就如此不堪嗎?父皇這麼想,別人這麼想,就連他的母后也是這麼想的,甚至為了護住他的江山,不惜向顧辭下跪!
那麼其他人呢?
秦嘉是不是也是這麼想的?
還有這天下人......
夜色越來越深了,這裡還沒有點燈籠,顧珒咬著牙,一步步往外走,在這漆漆的黑夜裡,他的臉色比這黑夜還要來得深沉。
安福就在桃林口等著他,眼見他出來忙迎了過來,可看見他的臉色卻陡然一驚,顫著聲音問道:「陛下,您,這是怎麼了?」
顧珒沒說話,只是望了他一眼,深沉又寡淡。
然後在安福驚慌的目光下,拂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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