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世事從來自有因
()比起後世的祭天大典來,大燕的冬至大祭,程序其實不算太複雜,待洛妍獻帛完畢之後,永年帝在不同神位再行初獻、亞獻、終獻之禮,之後便是送神。在祭台的青銅大鼎里,所有祭品在火光中化做煙雲飄散。
青煙裊繞中,洛妍低頭跟隨著永年皇帝走下祭台。
祭台下無聲無息的跪滿了黑壓壓的人群。直到雙腳踏上泥土,洛妍才覺得一顆心也慢慢落到了胸腔里。剛才那半個時辰,她似乎是在天上和人間轉了一個小小的來回。這是她第一次對祭台上神秘的天神與祭台下虔誠的信仰,產生真正的敬畏之情,不過,也是她最後一次登上祭台。此刻,回望那似乎可以直通天界的神壇所在,洛妍的心裡既有完成使命的踏實,更有一絲說不出的悵然。
但無論如何,從今天起,她身為大燕護國公主的身份已奠定基礎。
永年大步的向山下走去,大祭完成,皇帝便是直接起駕回宮,洛妍跟隨在太子身後,那背影讓她本來明朗的心情又有些低沉起來,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祭壇上的天師早已不見蹤影,他說過,明年四月自己就可以去重陽宮,一百多天而已!
半山坪中,龍輦早已準備好,永年登上龍輦,儀仗引路,玉絡車緩緩出發。洛妍眼尖,一眼就看到一輛副車前面,文清遠默默的等在車邊,不由快步走了過去:「清遠姐姐。」
文清遠向她微笑點頭,突然間神色微微變幻,低下了眼瞼,洛妍腳步一頓,不由回頭看了一眼:太子站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目光深遠的看向這邊,那眼神似乎有種令人驚心的東西,突然發現洛妍在回頭看他,這才淡淡的轉開了目光。
洛妍心裡疑惑,卻也不好久站,依舊快步走到了車邊,文清遠的臉上已恢復了恬淡的神色,洛妍就笑道:「你可是在等二哥?」
文清遠笑著點點頭:「這些副車都差不多,我不站在外面,只怕二殿下找不到我。這車上有我準備好的東西,他已經好幾天沒有按摩施針了。」
洛妍點頭,心裡瞭然:慕容謙作為王爺,要提前來嘉福寺準備大祭的東西,但文清遠是漢人女子,根本連寺門都進不去,大概昨天是特意跟著六部的車馬來的,就是為了早點給二哥康復腿腳。文清遠,對二哥還真是不錯。
心裡轉著這念頭,洛妍不由笑著又打量了文清遠幾眼,她依然是一身最簡單的月白色襦襖,石青色裙子,一點脂粉未施,看起來比敬妃還要清淡幾分,但那種清澈優美的神韻卻是難描難畫。洛妍本愛看美女,又是美人堆里長大的,但每次看見文清遠,依然忍不住心折——這樣的女子,哪個男人都很難不動心吧?
想到這裡,突然心裡小小的觸動了一下,忍不住回頭去看,太子卻已和太子妃並肩而立,太子似乎望著別處,倒是太子妃宇文蘭珠的目光正直直的看向這裡。洛妍與她目光交集,只能微微一福。
宇文蘭珠嘴角掛上一絲奇妙的笑容,慢慢走了過來,卻是直接對文清遠道:「文大夫,好久不見。」
文清遠淡淡的行了一禮:「見過太子妃。」
宇文蘭珠打量了文清遠幾眼,依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文大夫特意來接鄴王,還真是一片忠心。」
文清遠笑得依然輕淡:「職責所在,不敢懈怠而已。」
洛妍只覺得這氛圍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眼見太子也望了過來,神色頗有些晦暗。宇文蘭珠也感覺到了她的目光,突然和煦的微笑起來:「平安和文大夫倒是投緣,聽說這一路上平安身體不適,還多虧有文大夫這樣的妙手照料。」
洛妍只覺得身邊的文清遠突然繃緊了身子,心裡微微一動,笑道:「我哪裡請得動文大夫,不過是水土不服,讓侍衛里的軍醫來看看就罷了。」
宇文蘭珠眉毛一挑:「是嗎?文大夫,不知鄴王的腿什麼時候能大好,我也等著見識文大夫的妙手回春呢。」
文清遠已經放鬆下來,淡淡的道:「太子妃天生富貴,自然一生康健平安。」
洛妍看看宇文蘭珠,又看看文清遠,只覺得內心深處那根八卦的神經已經興奮得尖叫,突然聽見二哥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今天怎麼這麼熱鬧?」
洛妍的第一反應卻是看向太子,只見他的臉半邊在陽光,半邊在陰影里,眼睛看著慕容謙,一時幾乎有一種肅殺的冷意。
慕容謙卻恍若不覺,笑吟吟的向太子欠了欠身,一位侍衛已從那個高大的巨力神修徒手中接過輪椅,向這邊推來。太子妃也轉身迎向慕容謙,笑著道:「我是羨慕殿下有這樣忠心不二的手下。」
慕容謙立刻搖頭:「文大夫怎麼能算是我的手下,自然是我的恩人。」似乎被這話所觸動,太子又向這邊投來了意味深長的一眼,隨即轉身走向自己的車架。太子妃又向慕容謙與洛妍說了幾句話,才不緊不慢的上了車。
這邊青青與穀雨也找了過來,洛妍卻沒有跟她們同乘,而是擠上了慕容謙與文清遠的馬車,文清遠立刻拿出藥油銀針,皺著眉給慕容謙按摩施針,慕容謙臉上頗有倦色,洛妍卻興緻勃勃的坐在一邊,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肚子問題,只是不知道從哪一個問起。
慕容謙看著洛妍那亮晶晶的雙眼,忍不住長嘆了一聲,頗覺有些頭疼:這個妹妹,為什麼在跟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上,就能如此敏銳呢?
洛妍卻突然想到了太子剛才看二哥的目光,一顆心不由慢慢的沉了下去:這事情恐怕並不僅僅是八卦而已。再抬頭看慕容謙,眼光里就有了深深的困擾。
慕容謙只覺得越發頭疼。文清遠施針已畢,神色平靜的抬起頭來:「公主若有什麼問題,不妨直接問我。」慕容謙剛想阻止,卻見她目光堅決的對他搖了搖頭:「有些事情,公主還是知道比較好。」
洛妍頓時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想了想才開口:「文大夫可是認識太子?」
文清遠的臉上掛上了一絲淡淡的苦笑:「我認識他已經十年了。」
洛妍竭力保持著平靜的表情,卻見文清遠的目光已望向她自己的左手:「我生在西北的醫學世家,從小又喜歡這個,十六歲的時候,在當地就已經有了小小的名氣。有一天,有士兵突然闖到我的藥鋪,把我拉到軍營去治一個身負重傷的貴人。後來我才知道,他就是太子。當時西北戰事正緊,軍營里傷員甚多,我覺得救人要緊,就留下來當了軍醫。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情,我不得不逃了出去,又不敢回家,幸虧遇到了嚴老,才留在他身邊做了情報局的大夫。這些年我一直很小心的不露面,沒想到三年多前,還是被太子找到了,嚴老認我做了乾女兒,後來鄴王受傷,又讓我到了鄴王身邊,直到今日。」
這淡淡的敘述後面,隱藏著怎樣的驚心動魄!洛妍簡直難以想像:文清遠十六歲時,正好是十年前,太子尚未大婚,但已經定下宇文蘭珠為正妃。當年發生了什麼,以至於逼得文清遠亡命天涯,而太子追索十年?洛妍不敢追問。半天才嘆了口氣,輕聲問:「太子發現你的時候,我,是不是還沒有去大理?」
文清遠抬起頭,正視著洛妍的眼睛,點了點頭:「公主是三個月後去的大理。我記得當時太子讓義父把我交給他,義父卻斷然拒絕。他走的時候只輕聲跟我說了一句,說是總有一天,要讓這天下沒有人能護住我。」
靠!洛妍差點罵出了聲:她這位太子大哥,不論是作為哥哥,還是作為男人,真都夠渣!難道就是從那天起,他就下定決心掃除通向皇帝寶座的一切障礙?可是,還是不對啊……別說二哥三哥並沒有跟他爭,當時她一個完全不知情公主,哪裡礙著他的事了?再說,如果他要當皇帝,最大的障礙明明是……
「這件事情,父皇難道不知道?」洛妍困惑的看向慕容謙。
慕容謙深深的嘆了口氣:「我不知道,我有時候覺得父皇什麼都不知道,有時候又覺得他什麼都知道了。」
洛妍搖頭:「我還是不明白……」父皇知道又怎麼樣?他能相信太子為了十年前的一個女人就要謀權篡位?然後就接二連三向弟弟妹妹下毒手?別說父皇不會信,連洛妍自己都不能相信。
她突然覺得,在一片迷霧中,分明有一張巨大的網,可她現在卻只拼上了這張網的小小一角。一定還有什麼是她沒有看到的!洛妍努力的把腦子裡所有的片段快速瀏覽了一遍,東西太少,連不起來……但,一定,可以連起來!
洛妍抬頭看向慕容謙:「我需要太子從小到大所有的資料。」
慕容謙皺起了眉頭:「所有的?」
洛妍點頭:「對,所有的,尤其是十幾歲以前的事情,包括他小時候喜歡看什麼書,啟蒙時寫的每一篇文章,奶媽何人,父皇小時候對他是什麼態度,全部都要!」腦子裡突然有另一張面孔閃過,洛妍補充了一句:「如果可能,太子妃的也要同樣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