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從此歲月兩相容
「從此歲月兩相容。」
將微的燭光下,一個清容沉悵的女子正纖纖地託過一支「明月別枝」的皓銀雪晶簪,浸透宇此間晦暗晦夢中,幽幽地念道。
她穿一件柔霞色的翻襟綉衫,裙綣湘紅,紗堆雪脯,雙足上一翹金縷,頭上玉梳挽黛,青簪繞環,珠鈿上玲瓏碎下,恰影著那珠清轉圜的眸心,妝台鏡影中,孤吊成雙。她已經不大年輕了,應已過了三五,但仍然美麗。抬眉若羽,目轉清姣,紛紛的睫影下,虛望又悸。
「槿娘。」她身後有人喚道,是一個男子的聲音。沉穩猶然,清傲也猶然。
「真是太美了!」她沒有回頭看,而是凝著鏡中說道。
「什麼?」那人有些急,更有些惑。
「我說,真是太美了……」她又說了一遍,猶自痴迷地望著鏡中。透過這鏡子,眉欞后棠紗一驚,她終於望見了他的影子,同她一樣的,欲近又怯,欲言又止。
「你到底還是來了。」她側過身來,方才托簪的手也鬆了,沉沉地一息,不止失憾。
「槿娘。」那男子自棠紗後走了出來,青袍蘊松,步履傲喘,秀削的臉上神情飄凜,又藏過些坎軟的遲疑,憾惑,正是呂夷簡了。
「我想,我還是愛你啊!」她有些痛苦地說道。清妍的側顏傷爍著,她余光中只有他模糊漸近的形影,但他的氣息,履聲,隨著兩人相距愈短,頃如潮湧狂傾,不及喘測,已擊穿了她心底守憩經年的平靜。
「什麼?」他停下步來,擰緊了眉峰,不肯置信似的。
「我說,我愛你啊。」她說著,語聲也緩緩地沉了下去,仿有千鈞之重:「就在剛才,我突然就明白了。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於我,都是不夠的。」
他不能相信,因他是這樣驕傲的人。
她偏頭望向了他,要說他的樣子,與她記憶中的相比,還真是差不多呢,或許她的記憶是與歲月一同生長的,只是她自己不知道,還以為,一切都還在原地。從前的心高氣傲,從前的,不辭而別。
「相去日已遠,歲月忽已晚。」再想到這句詩,她已淚流滿面,來不及計較自己的軟弱,一味沉在了那感情中,凝望此夜是孤逢。
「簡之……」她顫顫地喚了一聲,這是呂夷簡的字,從前就用的少,喚的人更少了,如今已是沒有了。
呂夷簡走上前去,將一塊兩寸見方,爍爍玲盈的金鎖片挨著她的手放了下去,指尖在空中頓了一頓,隨即又板直了身子,兜轉身,慣作冷淡地說道:「明韞已經長大了,現在是睿思殿的侍衛統領。」
她忙拾過鎖片來看,這是一塊生辰牌樣的輕巧鎖片,兩面邊緣處都流踱著細緻的躚雲紋,一面刻著明韞的生辰八字,勁瘦的字體出自二十年前的呂夷簡;一面是一聯五言——春服桐花細,初筵木槿芳,清娟澹若,折筆留峭,當是從前的孟非槿手書的了。這是明韞襁褓時貼身帶著的,她自然熟悉。
豆大的淚珠不絕地落到那鎖片上,呂夷簡僵直在那裡,雙眉蹙的更深了,他心下也有什麼東西在變化著,明目張胆地舛涌著,如割如絞。
「槿娘,同我回去吧。」半晌,他方說道,一面向後退了數步,冷傲的聲吻中流露出了些許鈍痛:「我,過往不咎。」
「呵。」她身子一軟,就匍到了狀態上,一邊臉摶在雙臂里,帶著哭腔,依依地,望天道:「你以為,還回得去么?」
「至少。」他緩緩地側過了身子,仍然凜傲軒昂地,也仍然,落寞:「你還可以回到明韞的身邊。他很想你。」
「我說的是更從前,我們,更從前。」她說著說著,漸漸無力。眼神空洞地逗留在梁棟間,那樑上的纏雲纏花也彷彿動了起來,畫著畫著,著色又褪,直向過往去重疊,她亦同這心曲一道,悸然又落。
「是你自己走的。」到底還是負氣,他沉著氣拔步走了,水精簾在她身後重重地一盪,她心上猛地一驚,根本避不開。
「是你……」孟非槿輕聲喃道,仍是不肯服氣。
她緩緩地走到窗邊,伸手去掀簾。他已走了出去,華氅之下清蕭的背影,行走之間亦有了些微頓挫的遲滯,方才沒有注意到的。天邊只有微渺的一角月影,落在溶了雪的路上,一身霜寒。
他越走越遠,終於不見了。她遲遲方落下帘子,想著那霜寒,心上也坍塌似的,融盡了積年的深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