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遠別風聲
蘭姑走在路上,風自後面吹來,汩汩蕩蕩地,又濺起乾澀的飛雪,從四面撲著她,喘息也沉重嘶啞了起來,拔步越發艱難疲憊,也還是要繼續著。她將草葉紋披風抱緊了,一面抬頭,從吹亂的碎發間望著暗雲后時隱時晦的白日。
她走了有一會兒,方自這沉重中掙扎出來,她加快了腳步,自巷口到巷尾,穿過一幢幢青檐蕭拔的房舍,終於一處緊掩的門前停了下來。
蘭姑先將斗篷上的帽子摘了下來,頓了一頓,才跨上那門前的石階,又提著手猶豫了一會兒,方輕輕地叩了上去。一聲輕,兩聲頓,斂目沉忖,再思量過,然後重叩,數聲過後,方漸漸地沉著了起來。
蘭姑耽在那門前,不知過了有多久,她緊張著未敢抬頭,嚴冬的天氣里,額上平白有了細汗。
「咚咚,咚咚……」那聲音叩在門上,更叩在她的心上。似乎是緊張了很久,終於有人來應了。
門那邊的插銷一滑,她又是一陣驚顫,指掌停在空中,不知所措。
「進來吧。」門中只探出了被深色紗巾包裹著的半張臉,露著的那雙清厲的眼睛,有些咄咄地瞥了蘭姑一眼。
蘭姑此刻卻從容了許多,她欠身跨入門階,一面似憂似愁,似憐似怯地說道:「怎麼還是這樣喜歡遮遮掩掩的,又有什麼不能見人的呢。」話才出口,她便覺得唐突,可又收不回來了,要重新進門一次,也不能說的更好了。興許在這女子的面前,她便只有唐突吧。
那女子頭也不回地,只顧往庭堂中去,待走到了堂下,才凌厲地一回身,愈發逼人地,
「雋兒,雋兒……」蘭姑在後面追喚道,這女子便是曹雋兒了。她仍穿一身深色的交襟衣裙,黑紗圍過簡單盤著的髻頂,直遮過半張臉。
蘭姑喚著便追了上去,欲要拉她的手又不敢。
「你怎麼來了!」曹雋兒脫口而出,她向後一怯,猶豫了一下,又改口道:「你怎麼這時候來了?」
「我總是要來的,你我母女一場,難道一輩子躲著不見么?就是你不想要見我,難道我不牽挂你么?」蘭姑說完后便停在原地,已經做好了等她暴躁發作的準備了。
「是么?」不料曹雋兒卻只是冷冷地一哼,即反身大步松垮地踱入了屋中,比方才輕捷灑落了許多。
「雋兒。」蘭姑停堂前心疼地一喚。她伸手去觸曹雋兒的背影,又緩緩地放了下來,一面試探著問道:「雋兒你這些時吃了不少苦么?」
「哼!」曹雋兒只傲嬌地一哼,並未應話。
「雋兒!」蘭姑又喚了一聲,擔憂怯退之外,自是慈愛無限。
曹雋兒只是定住了,頭輕輕地一動,似是欲回,到底還是猶豫。
蘭姑見曹雋兒不似以往那樣暴躁斥外,心下疑惑之際,更多寬心,遂稍稍斂首,似慰似笑起,復張仰著她的背影,緩言道:「雋兒,娘親知道,娘親做的不好,娘親不敢找借口,不敢怪到別人的頭上。我知道,從小到大,你就委屈,從前種種,你也是迫不得已,可你又哪裡知道,娘親的心疼啊,我就,就你這樣一個女兒……」蘭姑說著,又停下來去打量她的反應。
凜風過戶,吹動著曹雋兒單薄的衣角,她動也不動,黑色的堇綢揚起,空蕩蕩的身影,別有一種蕭闊。
蘭姑很意外,她再見到從前暴戾恣睢,自憐自艾的女兒,竟是今日的曠朗,再沒了過往氣量狹小的陰鬱樣子。
「雋兒!」蘭姑驚聲一喚。
「怎麼?」曹雋兒便應道,雖還是一副不願理人的樣子。但蘭姑的心裡,已是春風化雪,渾不在意,也沒了顧慮。
「雋兒,雋兒……」蘭姑只知一聲聲地喚著,笑著笑著就落下了淚,
「好了,有完沒完了!」曹雋兒終於鬆了口,一面向屋後走去,一面道:「你就在這風口裡站著好了,凍傷了可不幹旁人的事。」
「雋兒!」蘭姑低下頭溫慰地一笑,攤掌凝心,十指連蒂。
蘭姑跟在曹雋兒身後,二人穿過堂屋,走過環廊的假山池邊,池水已凍,只有些枯枝殘葉零落在其間。曹雋兒向廊上一望,望過那冰已成柱的翻飛的檐角,淡嘆道:「我決定要走了!」
「走了?去哪兒?」蘭姑忙追問道,眼中無限的關憂。
「不知道,走了就是走了,走了,就是離開啊!」曹雋兒應道,語聲仍然散漫淡漠,還帶著些習慣了的用以自衛的鋒利。
蘭姑知道,曹雋兒說的離開是什麼,她也離開過,走了一半,又折返了回來,山長水闊,一次次地望著那夢回歸處,而現在就在眼前了,她一生的牽挂,觸手就要碰到了。
「好!好……」蘭姑不知該說什麼,只好點著頭這樣應道。
「我知道你這些時候在郭煜臣身邊,你盡可對他無所隱瞞,反正,我是要走的人了。」曹雋兒又直接道。
「我本來也沒有打算瞞著郭公子,以郭公子的氣量,自然不會同你……」蘭姑說到這裡,自覺說錯了,又改口道:「自然不會同你那糊塗爹計較的,更何況是你了。」
「你倒替人家說話!」
「我……」蘭姑噤住了,總是才失而復得,難免小心翼翼,惴惴不安。
「哼!別緊張!我早就不在意這些了!」曹雋兒又道,她停身背倚著欄杆,眼中蕭瑟封動,風汩汩的,只是吹不進。
「不在意,呵。」蘭姑也隨她停了下來,一面淺笑著低下了頭,風聲呼過她的頭頂,孤殘的片葉飄旋著失了去向。
「娘!」
「嗯!」蘭姑受寵若驚,未等她反應過來,曹雋兒已將不知什麼東西擲到了她懷中。蘭姑忙拾過來看,只見是一個荼茶色的縐錦荷包,蘭姑不解何意,又不敢擅開,便只好猶疑著,望向了曹雋兒。
「你把這個交給郭煜臣吧,把你的身份,我的身份,一併告訴他!」曹雋兒亦望著蘭姑,清冷而篤定。
「這是……」蘭姑仍有些不決。
「明白告訴你吧,你也別替那老東西擔憂了,他活該的。至於我,我尚有一身的武藝,天涯海角,足以全身立命。被他擺布了這麼多年,可知有今日。」曹雋兒接道,她嚴霜一樣的神情中,沒有半分懦弱。
「雋兒……」蘭姑這一聲,真是百感交集,嘆息似的,又垂下了頭。
「隨便你罷!」曹雋兒卻也並不強求,她又起身向前處去了,飄飄的一葉孤影,落在蘭姑垂沉的視野里,也似殘冬的落葉。能捱到歲華將盡時,又重覓天際的那一片。
「像我這樣的人,又哪裡配同情她呢。」蘭姑低頭喃喃道。她只好如此,再無別計。
「雋兒。」蘭姑又緩緩地,向前行了數武。直看到曹雋兒遁入一廈,門扉未禁,屏隔斷。蘭姑便停在那門外,輕柔娓娓地,絮道:「雋兒,娘知道你是好孩子,是這世上最好的孩子。你比你的姐妹兄弟們都要強。你武功那麼高,人那麼聰明。從前娘替你擔了多少心,都像揉碎了一樣……」蘭姑說到這裡,不禁將手拳緊了心口,眼淚在眼眶中打著轉,她不想露處哭腔,在她這樣剛毅的女兒面前。
「娘當然知道,你一個人也可以活的很好,更自由。興許有一天,你會遇到什麼人,你會,會更熱鬧,更,更快樂,娘真盼著……」蘭姑說的斷斷續續,為那停不住又不敢出聲的眼淚。
「娘過去,自己委曲求全,帶累你,平白地受了許多氣。你是娘的好孩子,答應娘,永遠不要,再做你不喜歡的人。」
凜風過眼,吹著那淚水,刀割一樣地疼。這院子很小,抬頭便只見小小的一片黯宇。早有不畏寒的昏鴉啄過了牆外的老樹,
「走吧,走吧……」蘭姑的眼淚也要在這風中凝化而去了。
不知過了有多久,風聲仍然吹嘯著庭戶,扣的那未掩的門扉響個不停。曹雋兒不去關門,也未曾出屋,只憑它吹著,風聲不知,落葉有感。
從前那個年代,感覺已經過去好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