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夜書
弟親啟,見字如面:
煜臣坐在窗前,寫著一封寄往京城的信。寫到「見字如面」時他頓了一頓,好像看到了允諺那無羈無束的笑鬧著的神情。他離京不過近一月,山長水闊,卻已迢迢,每憶及,那京華如夢,無限光景,心下自生喟嘆,更滋懷念。
「楚地霜驟雨綿,遠甚江南,濕瘴陰鬱,亦別於京。余每憶及,昔游情狀,與弟搴璃燈於瓊林,頑心笑語,驟嘩夜苑,步華月於綺叢,星雲吹散,銀花千數。如此情狀,不一而足。前啟音訊,弟已職遷鳳閣,想來朝野稱賀,必已盈攘門戶。余知弟心性,以弟之真淳,過眼從人,定無妨於弟之初志稟賦,只勿煩擾,煩擾即自擾,其間真偽,弟如何不知,無非性急意切,稍難自恃。余以一身,來此瀟湘,瀟湘雲水境地,余常夢魘,夢中所見,有未經之景,未晤之人,亦有至親至善,卻霧障蒙昧,未得言辨。余心懸惶,復又思之無端,自覺無賴。余惑善感,昔弟常以片語警醒,奈如今,人在萬里,知己徒憶,余之寂寥,可堪表表。公門履跡如雲,縱有幸,唔言新交,叵奈何,懷抱愈增……」
煜臣緩緩地寫著,寫到了這鄂州公門中歷歷點點,不知因何故,他此番實在掛心,不安一天天滋長著,無由無的。他雖善感善懷,卻一向不是杞憂之輩。許是逢上了楚地這陰鬱籠霾的冬天,因濕氣太重導染的不適一日重似一日,在身上,也在心上。
「……弟昔常嘆,天生物華無盡,地利幅員廣袤。余舟馬在途,客中由秋入寒,目之所見,確以往之未容未覿。川遙跌宕,人形萬化,廣增見聞之餘,又增喟嘆,是無盡喟嘆。想余與弟,生就朱門,長於榮逸,是故雖未掛言,但稟賦天驕,不言亦明。余自十七始離家,無方天地,一時一物,皆候深情,是言『猶憐草木青』。余何敢標榜,是思吾弟,當之其情,當真其懷。則余無憾矣!
弟嘗言,柴兄與俊往尋聶君,二人遊蹤,恐在雲水深處,不期或遇。餘一路留心,到此無果。三日後將整驥往郴州,尚有山深水遙處,或可相逢,亦難知矣。
再望前路,心生無望,與盼歸期,是瀟湘曲折,九嶷雲杳,信言何益?欲訴無盡,奈箋薄日短。時晦暮隔窗,漸下青帷。余心亦黯,思情無邊。
時日有限,余尚有數語,稟往家姐。弟當無怪,他日點燈雪齋,擁旄戲弈時,再話別來;時杏坡紅梅當無恙,茜裙歸時,余亦當歸。
兄煜臣,頓首字。」
煜臣遲遲地寫罷最後的數語,念心延綿似的。善置罷,又重展一箋,提筆道「綰姐如晤……」絮筆依依,總是別過的霜雪,偶拾偶念的微端。熏墨的柚香在手邊汩汩地蒸騰過,綣出柔柔的絮煙,障過筆端,又游過眼前,這館舍中是太暖了,還新添了騰著暖霧的盆泉,水聲也細細的,更漏愈深,而人懶覺。
「纖想世間故舊,總歸夙分,而山水迢遙,又信何地,千里聚散。弟以一心,思想所遇,而又坎頓,悲耶?憫耶?弟又罔顧。是姐謂余,見人以心……」
他是想到了這一路歷見的所有人,被雪的山中隻影流蕩的亡命徒,總是淺笑著的蘭姑,意氣風發又不時落拓的青年仵作,各懷心思的州府官員們……他又何必都看清了呢?
「是夜已深,弟擱筆於此。弟雖處此地,亦偶聞朝中糾擾,阿姐寬懷,當守靜好。是余歸日,望候情深……」
簾外有幽微的動靜,蘭姑一直守著,只在溶霧將清時,偶一低凝,欲言又止,是問不出的牽挂,都哽在了喉頭,旋即卻又散了,想山迢水渺的,憑天無信。簾外淅淅瀝瀝的,是遲來的夜雨,點點滴滴,只怕也要到天明了。
天明……又是一夜的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