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宮心妒
尚婉言自那日在崇慶殿與綰綰大鬧了一番以後,心中甚是煩悶,如今已過去了四五日,趙禎卻看都沒來看她一眼,皇后綰綰呢,不僅沒有受到一點責罰,趙禎還天天都往崇慶殿去。她越想越氣,越想越委屈,好幾夜都睡不安穩,這天早晨起來就一直伏在榻椅上哭。
尚婉言的貼身宮女粹心在一旁侍立著,她見尚婉言啼哭不止,心裡很是擔憂,小心翼翼地喚道:「美人,美人。」
「皇上,皇上,我受了這樣大的委屈,他都不來看我一眼,哼,哼。」尚婉言一面哭,一面嬌聲埋怨著。
「美人,皇上政務繁忙,他總會來的。」粹心安慰道。
「不,不。我派人去問過敬事房的林公公了,他說,皇上這幾天都是在崇慶殿陪皇后的。就算皇后病了,不能侍寢,皇上也是在崇慶殿的。皇后,皇后,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啊?」尚婉言越哭越厲害。
過了一會兒,粹心忽提起了精神說道:「美人,美人,要不,奴婢去紫宸殿外等著皇上,奴婢就說您病了,求皇上來看看您好不好?」
「好,好,你去吧。」尚婉言一面說著,一面依舊嗚嗚咽咽地哭著。
「美人,我去是可以。那您也別再哭了,一會兒皇上若是來了,您就讓他看您這番模樣么?」粹心又苦心勸道。
「好,你只管去就是了,若能讓皇上來見我,我重重有賞。」尚婉言側著臉說道。
散朝後,趙禎才從紫宸殿走出來沒多久,就被一個宮女跪攔了下來,那宮女便是粹心。
「皇上,尚美人病了,病的很要緊,她很思念皇上,又不敢來打擾皇上,奴婢不忍心見主子這樣受罪,便自作主張,前來請皇上。」粹心跪在地上,情辭懇切地說道。
「大膽,竟敢攔住皇上的去路。」陳公公在一旁喝道。
「奴婢自知有罪,奴婢甘願受罰,但,請皇上去看看我家主子吧。」粹心說著說著就垂下了淚。
「好了,不要在這裡哭哭啼啼的,成何體統。」趙禎威嚴道:「尚美人身體不適你去請太醫就是了。」趙禎說著便要走。
「皇上。」粹心哭得更厲害了:「您還是去看看吧,主子她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就盼著見皇上一面呢。」
「哼,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她這是要威脅朕么?」趙禎冷笑了一聲,說道:「那朕就去看看,也好教她從此死了這胡鬧的心。」
到了曇星閣,尚婉言也不出來接駕,只躲在絳紗簾后,輕舉檀板撥著一把紅木琵琶。
「不是說生病了么,這是在做什麼?」趙禎看她好生生的,並不像生病的樣子,更加不悅了。
尚婉言從絳紗簾後走了出來,隨手將琵琶遞到了宮女菱若的手裡。只見她穿著玫紅衫子,曳地金錦百褶裙,頭上梳了芙蓉髻,髮髻上插了一朵橘粉色堆紗宮花,面上塗了一層艷艷的脂粉,格外地風情招展。
「皇上,臣妾受了好大的委屈,你也不給臣妾做主。」尚婉言輕搖著細腰靠到趙禎身上,嬌聲道。
「哦,這宮裡還有人敢給你委屈受?」趙禎冷冷道。
「皇上。」尚婉言扯著趙禎的衣服委屈道:「那日皇后那樣凶,事後皇上也不來安慰安慰臣妾,臣妾心裡自然委屈了。」
「你跑到崇慶殿無事生非,皇后心裡也委屈的很。皇后是國母,六宮之主,朕還沒問你個目無尊上之罪呢。」趙禎說著,就將尚婉言的手從身上拂了下去。
尚婉言沒料到趙禎對自己會是這樣的態度,更沒料到趙禎會對皇后綰綰如此維護,她一時無計,只得越發撒嬌道:「皇上,皇上,臣妾心裡總是委屈。」
「好了好了,別鬧,那你想怎樣?」趙禎不耐煩道。
聽趙禎這樣說,尚婉言旋即漾開了笑臉柔聲道:「臣妾想,想,皇上不是答應了臣妾給臣妾的舅舅加官宣徽副使的么?君無戲言,皇上何時兌現啊?」
「原來是為了這件事。」趙禎輕笑了一聲,正色道:「朕當日允諾的是,若你的舅舅得以進士及第,便為他加官宣徽副使,可他呢?這宣徽副使是朝廷要職,豈能草草安置。」
「皇上!」尚婉言有些急了。
「好了,朕還有很多政務沒有處理,朕先回御書房了。」說著趙禎就起身走了出去,任憑尚婉言怎樣嗔怒呼喚也不回頭。
趙禎走了以後,尚婉言越發地懊惱了。她將頭上簪的堆紗宮花抓下來狠狠地仍在地上,又砸了幾件瓷器,仍是不平,繼而撲倒在榻椅上大聲地哭了起來。
「美人,美人,別哭了。」粹心一面輕撫著尚婉言的背,一面勸道:「美人,今日您也有不是之處,皇上的性子,必要順著他才是,像您平常那樣的溫柔順從,皇上才喜歡呢。」
尚婉言越聽越怒,她抬起頭,怒道:「哼,什麼溫柔順從,皇后比我還不溫柔順從呢,他怎麼倒來對我發脾氣。」
「喲,尚美人這是怎麼了?尚美人說這話可得當點心啊,若是給有心的人聽到了,傳到了皇上那裡,尚美人可是又要惹一通不自在啊。」尚婉言抬頭望去,只見尹順容尹沐英正抱了手,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望著她呢。
尚婉言收起了眼淚,直起身子,冷冷道:「哼,怎麼是你?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竟沒有人來通稟?」
尹沐英也不要人招呼,自顧自地就坐到了一邊。她穿了一件茶色芙蓉紗對襟開衫,一條紺色幻影紗長裙,頭上梳著斜刀髻,髻上簪著一對偃月簪。她細白的面孔上淡淡地飛過兩抹胭脂,細眉高挑,薄唇精緻卻刻薄,說話時神色輕佻浮狂。她坐下來,拉了拉裙擺,高高地翹起一雙赤紅的蓮鞋,不緊不慢道:「我嘛,來了有一會兒了,方才尚美人哭的太傷心,自然不知道我來了。這曇星閣又不是玉宸宮,崇慶殿,就算沒有通稟過,我難道就不能進來了么。」說著,尹沐英就詭詭地笑了一笑。
尚婉言瞥了尹沐英一眼,惡語道:「你來幹嘛?也是來看我的笑話么?」
「笑話?」尹沐英冷笑了一聲,說道:「除了皇后以外,皇上所有的女人都是笑話,又何止你一個。」
尚婉言不解道:「你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看來你是真不明白了。難怪了,你還會對皇帝說那些話,你這自以為是的蠢女人,你以為皇帝是真的喜歡你,真的寵愛你么?」尹沐英倨傲道。
尚婉言忽大怒道:「你給我滾出去,我不要聽你在這裡胡言亂語。」
尹沐英淡淡一笑,從容道:「胡言亂語?你不妨聽我說兩件事情,就知道我是不是胡言亂語了。」她盛氣咄咄的目光望得尚婉言周身一寒,憑尚婉言如何地惱怒竟也是反駁不得了。
尹沐英抬起頭,緩緩道:「天聖二年的時候,皇后因為用一千顆珍珠串了一件長衫而被言官指為奢華,太後為了安撫人心,罰皇后抄寫《女則》十遍,皇后兩日內便抄寫完交給了太后,太后仔細查看過才發現,其中八篇都是皇上抄的。皇上要幫皇后抄書,又要兼顧自己的政務功課,兩天只睡了三個時辰。太后問皇上,皇上亦供認不諱,稱帝后乃一體,皇后之過,便是天子之過,他不忍心見皇后獨自受罰。太后本就對皇后疼愛,見二人恩愛,備感欣慰,便也沒有再追究此事。」
尚婉言聽后,又是驚詫,又是失落心痛,她緊緊地抓住了榻椅邊的扶手,才撐著沒有跌下身子去。就在她最得寵的時候,因為穿了一件百蝶穿花的大袖衫子,和一條寶藍流金綃百幅裙,被太后斥為僭越,她向趙禎哭訴,趙禎不僅沒有安慰她,還勒令她從此不得再穿那身衣服。想到這裡,她心頭一酸,面色難堪極了。
還未等尚婉言回過神來,尹沐英又接著說道:「天聖六年的時候,因為馮才人的貼身宮女在宮宴上不小心將一杯茶水翻在了皇后的披帛上,那宮女就被罰了二十庭杖,馮才人也被發配去了守陵。」
尚婉言只覺心口恍惚,但猶自強道:「哼,你說這些,是來騙我的吧,怎麼會?皇上與皇后不是並不親近的么?」
「哼,騙你?」尹沐英起身走到了尚婉言身旁,她俯下身直直地望著尚婉言,定定地說道:「你怎麼會以為皇上待皇后並不親近呢?讓我來告訴你吧,天聖七年的時候因為後宮之事皇上略責了皇後幾句,皇后從此賭氣不理皇上了。我同你說的這些,宮中待得略久些的宮人都是知道的,不信,你可以自己去查啊。」尹沐英又低了低身子,接著道:「你以為你為什麼會得寵啊?因為會跳舞么?你別忘了,皇后她,也是擅長舞蹈的。」她詭詭地一笑,那瘋狂的妒恨如撕裂的傷口一般橫在她灼燒已盡的目光中。
「皇上,皇上,皇上,怎麼會,怎麼會?」尚婉言雖出身低微,但因為姿貌出眾,並不自輕自賤,反有些自命不凡。她一直以為,趙禎對她是有心的,怎麼會,怎麼會是這樣的,她真不願相信。她恍惚,身子一軟,就整個地跌在了榻椅上。
尹沐英立起身來,轉身欲去,卻被尚婉言叫住了。
「等等。」尚婉言喚住了尹沐英,冷硬道:「你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
尹沐英緩緩地轉過身,淡淡地笑著,說道:「因為,你我同是天涯淪落人,看著你迷途不知返,我來點破點破你罷了。」尹沐英垂眸一黯,自語似的輕聲喃喃道:「我,我好恨啊。」她的浮沉際遇完全由另一個女人牽引著,已足以讓她恨到入骨了。
「你說什麼?」尚婉言疑惑著問道。
尹沐英沒有再理會尚婉言,她輕聲一笑,冷蔑地瞥了尚婉言一眼,就轉身走了出去。
「可惡。」尚婉言說著就將手邊的一個銅心流金百合望枝紋燭台翻到了地上,紅燭斷做了兩半,斷裂處猙獰地泛著白色的蠟末,如暴露的白骨一般。尚婉言抹去臉上的殘淚,冷冷地獰笑了起來。
皇上,皇上,好狠,好狠啊。
紅燭自憐無好計,縱替人,垂淚天明,也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