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禁地
這個小鎮上面只有一家鐵匠鋪,所有的農務用具,鍋碗瓢盆全都是從鐵匠那裡購買,鐵匠一輩子兢兢業業,打出來的用具都是上乘,往往能用很長一段時間。老人從來不會與鄰里相親在價格上面起過糾紛,按照老人的話,能夠生活在一個鎮上便是上輩子的福分,只要不讓我虧本,養得活一家子就成。老人最常教育自家兒子的話便是,做人要有良心,同活在一個小鎮上的便都是自家人,哪裡會有自家人坑自家人的道理,所以打鐵的時候要出工出力,不能偷懶,不然人家用了咱們家的東西出了什麼事怎麼辦?老人斗大的字不識一個,說起道理來卻頭頭是道。然而卻也是這麼一個和藹善良的老人,到底沒有熬過去。
入冬時候周鐵匠便大病了一場,請來小鎮上最有名的郎中診治也未見好轉,郎中瞧過一遍便偷偷拉過床前的周家兒子,那個自小跟著老鐵匠打鐵,最後總要繼承老鐵匠衣缽的青壯男人:「老鐵匠怕是不行了,經年打鐵,身體雖是強壯,但也因為打鐵用力迅猛,傷了根本,再加上上了年紀,治不了了,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都難說,你們心裡要有數,現在唯一的法子便是拿藥材先吊著,走一步看一步。」說完,老郎中嘆一口氣,也沒尋要診金,搖著頭走出周家的大門,青壯男人在身後淚如雨下。
徐寧聽過這件事情后,知道自己拿的那些個銅板解決不了什麼問題,便找到老人向他那些銀子,老人知曉人生生老病死的常律,卻也不曾說什麼,吩咐徐寧取來十兩銀子給周家送過去買葯,叮囑他,這十兩銀子不用周家鐵匠還了。
老鐵匠死的那天,天從早晨便開始稀稀拉拉地飄著雪花,姓徐的老人並未像往常那樣躺在搖椅上,而是一個人坐在門廳板凳上抽著旱煙,身邊的陶盆里燃著幾塊木炭,絲絲縷縷的煙霧隨著老人嘴裡的吧嗒聲升騰而起,隨後又消失不見。
突然,老人停下了抽煙,將煙絲在陶盆里磕盡,走到典當鋪門口,看了眼周家鐵匠鋪的方向,嘆了口氣,知道了那位曾和他一起喝過酒的老人沒能熬得過去。
姓徐的老人右手提著煙槍,左手緩緩抬起,不快,卻準確無誤地捏住了空中飄落的無數雪花中的一朵。雪花沾著老人的手,竟然不曾融化,準確的來說,雪花與老人的兩指之間仍然留存了些許空隙,了不得與髮絲無異。
「生老病死,世間常態,天地萬物,一飲一啄之間,皆有定數。」老人呢喃。
街頭有位少年冒雪歸來,臉上有濃重的悲哀。老人放下抬起的左手,兩指間的雪花重又飄落而下。
「爺爺,周爺爺走了。」
聽著少年許久不曾有的稱呼,老人卻沒有多少高興,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頭,撣去少年肩頭的零散雪花,領著他進門。少年興緻不高,耷攏著腦袋,亦步亦趨跟在老人身後,突然,少年停下來,在老人疑問的目光下問道:「爺爺,你會走嗎?」
不知道多少年不知眼淚一事的老人驀然鼻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不會!」老人說得斬釘截鐵:「我可是陸地神仙,怎麼可能會死。」
少年聽著老人的話,緘口沉默。老人口中的陸地神仙少年已經不止一次聽老人吹噓了,可是少年打心眼兒里不信,要是他真的是神仙,那麼那位慈祥和藹的打鐵的老爺爺也就不會死了。
今年的年過得有些沉悶。
按照小鎮的風俗,家裡有人過世,三年之內不可見喜,衣衫一律素白,更不用說過年應貼的福字門聯了。周家在一圈子喜氣洋洋的福字中,總有些格格不入。
除夕夜徐寧照例放好爆竹,嘴裡念念有詞一些吉利的話,對著來年的期許與祝福,每件事情都弄好之後便來到陶盆邊與抽著旱煙的老人一起守歲。
往年叨叨不休的少年今次有些沉悶,像是不知道如何開口。老人從懷裡掏出一包用紅紙包裹著的壓歲錢遞過來,少年伸手接住放入懷中,便又沉悶下來,只是用鐵纖撥拉著盆中的木炭。老人看了看少年愈發成熟的側臉,欲言又止。
終於,老人不想就這樣沉默下去,將煙斗中燃燒殆盡的煙絲抖落出去說道:「有人說天道不公,以萬物為芻狗,但又有人說天道公平,花開花落,生老病死,榮辱相關。說到底,世間之事皆有其定數,人生牢籠間,若想逍遙遊,便要破開這牢籠,到時候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我自逍遙。」
「那又該怎樣跳出這座牢籠?」
老人看著陶盆里明明滅滅的火光,視線渾濁,將心中事緩緩道來:「世間有人,一拳破萬法,武道巔峰之境,一拳可開天,可闢地,可亂乾坤;世間有人,一劍定江山,劍仙逍遙之境,一劍可摧岳,可逐日,可挑春秋;世間有人,讀書破萬卷,袖中藏靈之境,一氣搬山海,攪風雲,掌握天下;世間有人,佛法驚天下,金剛伏魔之境,一力可斷江,可撼地,可開日月。」
老人說得平淡無奇,少年聽得熱血沸騰。
「我想成為那樣的人。」
少年說。
嚴冬褪去寒意的日子有些長,所以今年的春天比以往來得慢了些,早該抽芽的綠植今年費盡了力氣也沒能冒出頭來。
冬末春初城西書生家的媳婦兒生了個大胖小子這件事沖淡了些城東老鐵匠的死帶來的沉悶,小鎮重又活了過來。姓白名承志的書生喜氣洋洋,興奮之意溢於言表。老宋頭那張布滿皺紋的臉更是愈發地褶皺在一起,像是盛開著的一朵菊花。
徐寧聽說后,將手中的書一扔便興沖沖地往書生家裡跑,說是要看看小孩子長什麼樣。說白了還是前段時間心裡悶地狠了,想找個由頭出去轉轉散心。老人心裡清楚這一點,也就由他去了。
徐寧走到半路,想想空著手過去也不算個事,便掏了掏懷中,拿出幾錢銀子到菜市場買了條黑魚再加一籃雞蛋。等走到書生家門口的時候才發現書生家門口已經圍滿了人,一個個昂著頭向裡頭張望。老宋頭一臉喜氣,與書生女婿一個一個地迎進門來,收下眾人手中的禮品,客氣地說著謝謝您。
徐寧將手中的黑魚與雞蛋遞給老宋頭兒,後者怎麼也不要,說本來嫁女兒的時候就承了徐老闆的情,現在怎麼敢再收禮物了。徐寧不管不顧,正好看到身後從小一道長大的鐵柱到了,便不由分說地將東西往老宋頭手裡一按,拉著鐵柱就沖了進去。
書生家裡早就準備好了糖果與瓜子這些小吃食,桌椅並不太夠,眾人也不嫌棄地面的灰塵,一股腦兒坐下來,拿過來瓜子磕著,拉幫結夥地聊著天。
不一會兒書生抱著孩子出來,大伙兒便又圍過去看,都稱讚一聲「好俊俏的娃兒」或許因為認生的緣故,看到眾人,這小娃娃哇的一聲便哭出來了,聲音嘹亮且具有穿透力。徐寧拉著鐵柱的手也踮起腳尖張望,可是人太多,他們怎麼也看不到,只能聽到嬰兒哇哇的哭聲。
書生見到兒子哭了,一下子就慌了,抱著孩子搖啊搖,可孩子就是停不下來。
徐寧心裡好奇地痒痒,從人縫兒里擠進來,伸手拉了拉書生的衣服下擺。書生看了看徐寧的希冀的眼神,哪裡還不知道這小子的想法,想了想,還是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將孩子遞過來,嘴上還念念叨叨地說著小心。
徐寧更加小心地接過孩子,抱在懷裡搖了搖。嬰兒瞪大眼睛可按著這個好看的少年,不知怎麼的突然就不哭了,惹得周圍的人一陣驚嘆。
到底是少年心性,徐寧抱了一會兒小孩兒就又還給書生,問道:「白叔叔,小孩子取名字了嗎?」
白承志點了點頭:「叫岳清,取自山嶽潛形,清風徐來之意。」
徐寧說一聲真好聽,便拉著身邊的鐵柱瘋玩去了,前段時間他確實被憋得狠了,眾人則圍著白書生,繼續看著他懷裡那個白凈可愛的孩子。
姓徐的老人站在屋檐下,笑意盈盈:「有人死,有人生,這便是輪迴眾生。」
小鎮上的人只知道鎮后的山脈蜿蜒數十里,卻不知道,山後還有山,蜿蜒數百里。山脈中有山高萬丈,距小鎮數十里,直入雲霄,仿若突破了天際。
遠方有人踏山而來,須臾百里,一身白衣飄飄,不似人間中人。
屋檐下的老人抽著旱煙,微不可察地抬了抬眼皮。
小鎮的居民曾經想著踏入那片崇山峻岭,不說其他,單單是見其山中草木茂盛便知其內說不得便有年份極足的大葯。然而待小鎮居民嘗試著進入之後,卻發現只要踏入那片方圓,便會失了方向,走再多的路也只是原地打轉,久而久之,小鎮居民便再沒了打那片山脈的主意,只說是那山林中或有鬼怪魑魅,不宜探索。就這樣一代一代傳下來,久而久之,那片山脈倒成了一個禁區一般的存在。
姓徐的老人剛來此地,只是瞥了一眼,便看出了端倪。老人也不泄露天機,隨著小鎮居民的以訛傳訛。
那片崇山峻岭鍾靈毓秀,得天地之氣溫養,竟是慢慢形成了一種天然的幻陣,倒也沒有傷害性,了不得讓胡亂闖進去的人瞎摸一通,最後踩了狗屎運一般走出去,呼叫著老天有眼。
那座小鎮居民認為無人能夠攀登絕頂的萬丈威山山頂,此時卻站了一位中年男人。男人一身白袍,流雲廣袖,山風吹動間,隨風而舞,如謫仙一般。
山峰間氣息流轉,煙霧縱橫,將天邊照射進來的陽光稀釋分解成不同顏色的光暈,印在山體上面,仿若書畫大家的潑墨山水。
男人看著眼前的風景,心裡卻想著家中那位也不知道是在發什麼瘋,老神仙在這座江湖上的痕迹已經消失地七七八八了,天下間也約莫有了百八十年再沒有出現過老神仙的身影,這還讓自己怎麼找。男人撇了撇嘴,剛要動身御劍而去,卻突然強行止住了身形。男人眼神突然鋒銳起來,就在他將要起身的那一剎那,只覺得一道飄渺卻凌厲的氣機驀然鎖定住了自己。男人在心中權衡一番,若真的動起手來,男人自覺並無絲毫勝算。
典當鋪中老人依舊有一搭沒一搭地抽著旱煙。
男人的視線似乎可以穿透重重疊疊的山巒一般,盯著那個山腳下的村落良久,那道氣機自始至終都是可有可無般飄渺無蹤,卻又無時無刻不在,好在提醒多過殺機。男人終於是有些無可奈何,收起本命飛劍,飄掠下山頭,向著那座不起眼的典當鋪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