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聲聲慢
韓非回想著夢境,愈發心如刀絞。但他夢見的太多太雜,遠不止於此。
他只是夢著,張良和紅蓮時常因為一點點小偏差,哪怕是一次小口角,都會導致命運朝著無法挽回的地步奔走。
正如因為張良和紅蓮相互剖白理解,暫時放手,而導致紅蓮引頸自戮,葬身火海,張良前仆後繼,視死如歸。
再例如說,他的另一個夢便是截然不同卻又大同小異的場景,這一回生了退意的不是紅蓮,而是張良。
紅蓮掀翻了紫檀案和琉璃盞,琉璃稀里嘩啦碎了一地,支離破碎。
她捂著起伏的胸口,指著張良的鼻尖厲聲道:「張良!給你台階的時候下來好嗎?本宮已然低聲下氣好好同你說話,你還如此不識好歹!」這話聽著傷人,也可見其憤慨。
張良面不改色,反倒是有禮有數地後退一步,俯首作揖,再標準不過的臣禮:「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殿下若是責罰,良必毫無怨言。」
「我便是恨透了你這以君臣之禮堵我的聖人模樣,你以為你是尊佛像嗎?無悲無喜無怒無哀無樂!在你眼裡,莫非是愛恨嗔痴皆為有罪?莫非是禮數周全才為正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見你連山川草木都不如!」紅蓮眼眶微紅,歇斯底里地喊道。
她狠狠地深吸一口氣,好似五臟六腑都在隨著眼眶裡墜下的淚,支離破碎,「張良,你到底有沒有心啊?」
張良一抬眸,便望見了淚珠穿透了簌簌作響的風,直直墜了下去。他的心恍若被飄蕩的燭火狠狠燙了一下,不住地戰慄。
他攥緊拳頭,伏首不起,唇瓣輕顫著,深吸一口氣:「殿下言重了,良愧不敢當。」他垂眸,不去看紅蓮心痛的目光。
她嗤笑一聲:「張良,我真是看錯了你。」
紅蓮將握在掌心的釵子憤恨地擲於地上,拂袖而去。
張良始終將頭埋於掌間,畢恭畢敬,不曾逾越。只是瞥見那一抹嫣紅的裙角掠過他青綠的衣袍,消失不見。那隻金線描摹的金鳳凰,翩然而去。
張良終於長舒的那口氣,消散在無盡夜空里,感謝這爭吵終於又過去。他緩緩地鬆開手,血順著指尖蜿蜒曲折而下,悄然無聲地砸落在地面上,綻開一朵小花。
他蹲下身,攬袖拾起他贈予紅蓮的那支鳳釵。紅蠟因外物衝擊而四分五裂,露出其中的字條。他那矢口否認的三個字——跟我走後,是紅蓮添筆的——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
燭影搖紅,映在紗窗上「噼啪」一聲輕脆的響聲,搖曳生姿。
張良抬手輕撫過那一行字,輕聲念了出來:「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
為什麼偏偏是你呢?殿下。結局嗎?從來都不敢去想結局。只是關於你的一切,我都很在意。
張良站了起來,望向窗外無緣無盡的漫漫寒夜,那一條路望不見盡頭,如同烈火般濃烈熾熱的少女被他推遠了,他卻沒有挽留。
他馬上要起身前往桑海,而紅蓮合該是尊貴無雙的永安公主。君臣之別,便是至親至疏他與紅蓮。
分享著最親近的關係,卻相隔最遙遠的距離。
火光再起,火舌舔舐上昔日珍稀的鮫紗。
利箭破空聲呼嘯掠耳,紅蓮回首見箭矢直衝門面。而後青光劃破夜空,驚雷般將箭矢劈成兩半。
與此同時,她看見一閃而過的凌虛劍,隨後自己被落入了一個略顯慌亂倉促的懷抱。
她原本站立的地方釘入了幾支箭,如今只釘入了她與張良的影子。
張良呼吸一頓,連忙放開了紅蓮,抱劍作揖,道:「殿下,臣救駕來遲,罪不可赦。」
紅蓮定定地看了他許久,沉聲道:「跪下!」
張良不帶一絲拖泥帶水,毫不猶豫地一攬衣袖,脊骨挺直地跪了下去。青衣如雲,層層疊疊地鋪開。
紅蓮倒是被他氣樂了,臉色蒼白地扭過頭嗤笑一聲:「張良,事到如今,韓國都已經滅了,也難為你跪下尊稱為我一聲殿下。張家五代相韓,果然是滿門忠骨。只可惜我不過是一介公主,無法匡扶重振韓國。」
張良抿緊了蒼白的唇瓣,伏首不語。
殿下,敬她,愛她。
並非是疏離、禮節或是旁的什麼,只是在他心目中她永遠是極盡恩寵的公主殿下。縱然時境遷移如何,她都是需要放在心尖上細心呵護,染不得半點塵埃的。
因著她是韓國的殿下,他的殿下。
但有些話,縱然是抓心撓肝、肝腸寸斷,也是無法說出口的。
張良眨了眨被大火熏得乾澀的眼睛,在抬眸的一瞬間瞥見紅蓮背後破空而來的箭矢,頓時目眥欲裂,起身變要去攔箭。
但為時已晚,箭矢徑直沒入她的血肉,貫穿了她的胸口。
「九兒!!!」張良失聲喊道,一步跨出去,接住了紅蓮倒下去的身體。
紅蓮緊蹙眉頭,臉色蒼白,卻在張良還沒反應過來時毫不猶豫地把手按在了箭矢上,一用力拔出了箭。
鮮血濺在了張良溫潤如玉的臉頰上,有些觸目驚心。他根本沒能來得及制止,瞳孔地震,顫抖的雙手手忙腳亂地捂住紅蓮汩汩淌血的傷口。
她看著他整個人都在發抖,琥珀色的眼眸里完完整整地映照出他喪失以往所有溫和有禮的失態模樣。
「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我以死相逼……也不過……要你一句……」她臉上流露出一絲復仇的快意,一張嘴便有妖嬈的血從唇畔滑落。
鐵蹄錚錚逐漸迫近,張良盯著紅蓮氣若遊絲的模樣,一時間居然說不出話來。只是點了她幾處穴道,暫時止血且護住心脈。
他伸出滿手猩紅的雙手,攔腰抱起了她,「殿下,我帶你走。」
紅蓮費力地喘息著,嘴角諷刺的弧度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嘲弄誰。這一句「我帶你走」也算是應了蠟丸里那一句「跟我走」。
張良抱著紅蓮迎上全副武裝的士兵們,縱然面對萬箭所向,寒光閃閃,他也猶如閑庭信步般從容不迫,面不改色。
他俯下身,妥帖細緻地護住紅蓮,這才抱著她繼續緩步前行。
「張良,韓國相國之孫,氏族子弟,世家公子。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將領保護自己父美須不被火星燒到,頗為欣賞和惋惜,「可惜了,如此文武雙全的曠世奇才,謙卑有禮的人物,居然是韓國人。」
他很是欣賞張良的才貫二酉,學富五車。又是琨玉秋霜,冰壺玉尺之人。如此之輩,將來定會彪炳日月。
他感慨著,在下屬催促的眼神下,揮了揮手,「放箭吧。」
張良卻是眉目溫柔地垂眸,低語:「殿下,若是我們有機會活著出去的話,你還願意跟我走嗎?」
紅蓮望著他眼底跳躍的火光,覺得他興許是瘋了。但她還是閉了閉眼,道:「願。」
他笑了,抱緊了她。
萬箭穿心。
那些士兵見他終於支撐不住,跪倒下去,便收回了弓箭,靜待將領命令。
跟我走。
我帶你走。
你還願意跟我走嗎?
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