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3章 賈氏南風
而今,獻容就站在羊瑾的身前,略低了頭,任由那道若有實質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汗水悄悄地從身體最深處悄悄冒了頭,她穩穩地站著,忍耐著,心虛著。
羊瑾皺著眉,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終於露出一個笑容來。
「阿容來啦。」他指一指凳子,「這孩子,回來這麼久了還同祖父如此生疏,快坐下。」
獻容終於鬆了一口氣。
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祖父似乎有一種能夠一眼看出她心底最深處秘密的力量。
案几上擺著漁樵耕讀的茶盞,頗有幾分野趣。阿容一隻手搭在杯子上,另一隻手卻緊緊地攏在袖子里。
羊瑾在打量她的同時,她也在悄悄地觀察著羊瑾。
回來之前,阿兄同獻容做過功課。羊瑾這人,前半生順風順水,又素會揣摩上意,向來被皇帝倚重。老了卻被那個傻子皇帝棄置一旁,變得十分謹慎。阿容此行若是想要站穩腳跟,一定要先獲得羊瑾信任。
她勉強按捺住躁動的心思,「祖父夤夜喚阿容前來,可是有什麼要事?」
往日里,羊瑾從來不會深夜喚她,都是她白日里隨著母親一道前來松濤院請安,照慣例,祖父是不在的。
羊瑾卻不說話,仍靜靜打量著這個孫女。好一陣,他才終於開口:「阿容,你也知道了吧。」
知道什麼?獻容不知道。
可是心裡卻有個聲音在隱隱約約的小聲說著話,知道啊,怎麼會不知道呢。你這次回來,不就是為了這件事來的嗎?
羊瑾長嘆一口氣,踱步到了門口,望著天上那一輪皎潔的月亮,「阿容,你可知道,在你之前,羊氏女從未有過入宮的先例。」
她如何不知道呢。正是因為知道,她才敢在孫姨母大放厥詞的時候站起來同她爭辯。
祖父也不期望她回答。
「我泰山羊氏自起家以來,素來都是在朝堂上爭得那方寸之地,羊氏想要的,不過是輔佐皇帝,博得一個清正廉明!經過列祖列宗數百年來的努力,到了我這一代,羊氏門生遍布朝野,外人提起來,只會說羊氏是純臣,又是百年望族,素來行善積德,樂善好施。朝堂之上,也能算得上呼風喚雨。」
「這一切,都是羊氏歷朝歷代先祖在朝堂、在沙場征戰所獲得的榮光!我泰山羊氏從不送任何一個女兒入宮,因為羊氏女素來有底氣,不需要迎逢任何人!後宮陰私,只會壞了羊氏數百年基業。阿容,你明白嗎?」
他這樣說話的時候,身上所透露出來的,便隱約有幾分竹林七賢的風骨了。事實上,士族們對竹林七賢們是不屑的,但他們的那種洒脫和狂放不羈的精神,又被時人們隱隱約約的模仿著。\0
甚至,因為在官場沉浮多年,羊瑾更比竹林七賢們多了幾分穩重與大氣,和經歷過歲月沉澱后的滄桑。
身為羊氏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幸運的,因為有父兄、祖父、族人為她們撐起一片天,她們從來不需要操心會淪為什麼家族犧牲品,她們無需入宮,也無需討好任何人。她們要做的,不過是好好活著,過好自己的生活。
因著從不牽扯後宮陰私,羊氏女,素來是其他世家大族所求的最佳聯姻對象。
有一瞬間,獻容為自己身為羊氏女而覺得慶幸。但身為羊氏嫡女,身上卻有註定要挑起的擔子與責任。
「但,阿容,你不一樣。」羊瑾看獻容一眼,「你是我羊氏嫡長女,既為嫡長,身上便有羊氏其他女兒不需要背負的責任。祖父已經老了,因著賈氏,也因著祖父早已失去皇帝信任,如今祖父雖雖然仍是尚書右僕射,卻也不得不退居一旁,如今陛下信任的,是孫秀。朝堂上,也不再是我羊氏的一言堂了。「
說到這裡,羊瑾也有幾分惆悵起來。
獻容心有戚戚,卻忍不住想羊瑾這話里提到的那個人。
孫秀。
既然選擇了歸來,為了自己,也為了阿兄,她自然做足了功課,自然,也是知道孫秀的。阿兄說,孫秀這人,素來跟隨在征西大將軍司馬倫身邊,既會諂媚,又善專營,一如昔日賈氏之父。
然風水輪流轉,賈氏伏誅,孫秀功不可沒,正是司馬倫身邊一條會咬人的狗。
而母親孫氏,與孫秀正是同宗。換句話說,她得喚孫秀一聲舅父。這一刻,孫姨母曖昧的眼神,話里話外透露出的意思統統有了答案。
他們為羊氏謀來一個皇后之位,但,目的是什麼?
祖父向來板正的身軀竟透露出幾分蒼老和佝僂,獻容有心想要問一問,卻又不知從何開口。
祖父卻明白她的意思。他伸出手來,曾經提筆寫字的手微微顫抖著,上面,已經悄然滋生了專屬於老人的斑駁的痕迹。
他將自己的手高舉過獻容的頭頂,溫暖的手掌緊緊貼在獻容頭上,像撫摸一個小孩子或一隻小狗的頭,悠悠地,漫長地嘆息一聲。
「皇權旁落,世家大族的實際權勢早已蓋過了帝王,然而百年世家卻誰也不能出那個頭,隨意反駁皇帝的旨意,那會陷士族於不義之地——阿容,如今封后旨意已定,至多不過一月,天使便會到祖宅來宣旨了。阿容,你既身為羊氏嫡長女,如今能做的,便是與祖父一道接旨罷了。」
他畢竟是老了,皇帝如今不信任他,又有司馬倫在一旁虎視眈眈,縱有滿朝羊氏門生,也在陛下身邊說不上話。這朝堂上,早已不是羊氏的天下了。
宦海沉浮這些年,他幾乎將自己大半生都奉獻給了晉室、給了皇帝,如今垂暮,竟只能委屈自己這個嫡長孫女。
這已經是第二個人同她提起賈氏。
賈氏南風,究竟有多能言善辯?又有多聰慧,才能以一介中人之姿獨霸帝王恩寵?賈氏斬殺了皇帝母族楊駿時未獲罪,甚至,在她勾結太醫令程據、黃門孫慮設計殺了太子時也未獲罪,仍能在後宮裡橫行霸道,直到最後,她為司馬皇室所不容,這才被孫秀與司馬倫勾結設計斬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