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皆是俗輩

二十三,皆是俗輩

室內一燈如豆,窗外秋雨聲煩。

床榻上,蘇沖抱劍而卧,忍不住發聲一嘆。

這雨已連下了三日,早吃過雷霆之苦的他,自是不敢在這天氣入定用功,每日里只好舞劍自娛,心中實在煩悶。

「算算時日,如今已是九月初八。再過幾個時辰,等天亮起來,就要往南岸去尋冥河劍派撞仙緣。」

一口呼出心中雜念,蘇沖舉劍定在眼前,「鐵木為骨,覆以丹漆……我自粗通劍術,就將你佩在身上,一路苦修精進,先後勝過了同門兄弟與授藝師長,整治過打行青皮,搏殺過攔路豪強,就連仙門入道之輩,也有兩個敗在我手,總算沒有辱沒你。假若這一世有著江湖一類的閑人,恐怕你已在兵器譜上佔據了一席之地。」

「可這人間名望到底只是虛妄,縱得凡夫俗子稱頌一時,終究難逃光陰覆浪。唯有入仙道,修正法,你我才有能駐世長存,見證萬世風光。機緣就眼前,明日咱就再去爭上一場。若成了,說不定你日後變作仙劍一柄,威名遠揚。若不成,百年後免不了同我一起化作虛無,還望君與我一同努力。」言罷,將劍放到一旁,斂息瞑目,養神以待。

如此過幾個時辰,蘇衝起身推窗,見得雨勢小了些,便將木劍插回腰上,撐起一把油紙傘推門而出。

此刻離天亮還有一段時光,各處門戶緊鎖。他不想擾人好夢,於是也就沒喚店家開門,只使出輕身提縱的手段,翻過院牆到了街上。

下一刻,蘇沖腳上一涼,頓時知曉是踩進了水中,眉頭不由一皺。

倒不是他忍受不得浸水之苦,而是這城中積水實在太臟。

當世築城鮮少設水道,多以明渠之法排污。趕上暴雨來襲,溝渠排導不利,城中便成汪洋,積水輕易可沒人膝。

單是如此也就罷了,偏生百姓慣置便溺、廢物於門外,每逢城中積水,便有臟污橫流,實令好潔者難忍。

往日里,蘇沖從不在雨天出門;可如今要撞仙緣,卻顧不得恁多,只能壓下心中煩膩,一路涉水而行,盼著早些趕到城外,就不必再受這罪。

悶頭疾走了許久,蘇沖終於來到城南所在。

遙見城門洞開,並有許多佩劍之人,或著蓑衣,或舉紙傘出城,他眉毛一挑,心道:「這城門開好古怪……如今冒雨出城之人,十有八|九與我目的相同,卻不知都是什麼來歷?」腳步當下又加快了幾分,縋上隊尾穿門而出。

瓊州傍海築城,南面城牆與海岸之間只相隔不到十里的光景。眾人繞過一座矮丘般的小山頭,也就看到南岸的荒灘。

不同於往日的一望無際、目無阻攔,此時大海上正生著蒙濛霧氣,隱隱與天際烏雲勾連著,眾人臨海站定,卻連三丈許外的礁石都看不真切。

見那霧氣附海而生,與陸地界線分明,就有人出言猜測:「莫非仙家手段?」

在場人等均有修行在身,個個耳聰目明,無論遠近,都聽得真切,紛紛頷首贊同。

那人見尷尬打破,便又道:「我等至此,想來無不是為求仙緣。科場尚有同年之說,我輩同叩仙門,何不報號論交一番?無論各自結果如何,日後傳揚開去,也是美談一樁。」

不待旁人響應,先就撩起頭上斗笠,報出來歷,「在下邯鄲董超,師承藏劍閣仙劍老人,九歲練劍,十年乃成,人送綽號『小劍仙』,願與諸位結交。」

聞知董超師承,蘇沖頓時來了興趣,蓋因那仙劍老人亦出身於六劍觀。

蘇沖自同門師長那裡聽說,仙劍老人本名韓羽,拜門后因位列三代,故又喚作韓時羽。此人天分極高,曾與觀中劍術通神的茅時秋道長論劍爭奪觀主一職,最終惜敗一招。此後他就離開了殺生觀,據說要去尋訪仙蹤;事隔二十年後再現江湖,隻身獨劍贏得「劍仙」尊號之後,便去了將軍嶺上立下藏劍閣。

「看來韓時羽求仙問道確有其事,十有八|九是摸索到了冥河劍派的痕迹,或許還有所得?這董超該就是得了他師父的指點。」

玩味一笑,蘇衝心道:「茅時秋道長是我老師,這董超卻是韓白羽的徒弟,能夠相遇在此,倒真有趣得緊。」

許是因著仙劍老人的名氣,那董超報過號后,許多人便也道出來歷上前攀交,終而結成一黨,佔據了好大一塊礁石。

東方亦有一伙人結伴而立,為首的是個英武青年。

眼見董超那方聲勢漸大,此人蹙起眉頭,忽也學著開聲報號:「在下毛全安,字繼之,學藝於長白山白猿劍叟門下。此來尋仙,是欲習得道法,好為家父振南公雪洗冤屈,更要承繼父兄之志,逐韃虜於關外,還生民以太平。在場有懷報國之心者,繼之願以兄弟相稱,共遂此志。」

「姓毛……振南公?」有人嘀咕一句,旋即恍然:「『振南』不正是遭袁三年屈殺的平遼總兵毛雲從的字型大小嗎!這毛全安竟是再世岳飛的後人!」

韃虜之禍,自毛雲從死後漸烈。受害百姓因恨當今將領無能,便都開始懷念已故平遼總兵的諸多勝績,有意略去此人短處、惡跡不提,只將其比作再世岳飛,惜遭現世秦檜袁三年所害。

在民間,不乏為其樹碑立祠者;甚至有教門中人為毛雲從封神立像,引信眾上香膜拜。

論名聲與威望,毛雲從自是比稱尊江湖的劍仙老人更勝百倍。在場眾人之中,即便有誰對他毫無敬仰之心,只礙於大義壓身,這時也不得不做出姿態。

毛全安一一與眾人見禮,心中計算:「此番來人甚多,仙家必不會盡收門中,少不得要以爭鬥分出個勝負來。我有著父親遺澤庇佑,能夠壓服眾人不便相爭,勝算已是大增。」

他正暗自得意,餘光卻掃到遠處有一人一傘孤立雨中,定睛望去,認出是個少年人,便忍不住開聲喚道:「那位小兄弟,何不同來敘話?」

蘇沖何等樣人,降生下來就在市井之中廝混,練就了一副玲瓏心腸和剔透雙眼,如何看不穿毛全安的計較?聞得呼喚,他暗自冷笑:「這時喚我,是在以勢壓人?嘿!莫說他只是個庸碌算計、眼界狹窄的鄙夫遺種,就算是他老子毛雲從復生,但敢當面討嫌,也只有落得個灰頭土臉的下場。」

心中不快,蘇沖冷眼望了過去,張口就給那人難堪,「我聽說毛雲從髮妻不能生養,只收了個義子,取名『毛承祿』,曾任皮島游擊。毛雲從舊部投降建奴之後,毛承祿也率兵叛亂,終為皮島總兵黃龍擒於海上,綁到登州斬首棄市。你自稱是毛家後人,莫非毛雲從妾室所出?」

那毛全安不料會招來這般言語相譏,偏偏對推斷測屬實,一時不知如何反擊,怒火窩在心中,臉色瞬息數變。

那董超原本是迫於大義壓身,不得不向毛家後人做出姿態。此刻見蘇衝出頭髮難,他心中暗喜,當下佯裝怒相,出言斥道:「誰言毛帥只有義子?即便繼之兄是妾室所出,那也同樣無損於身為毛家後人的事實!他有心學道報國,彌補兄長過失,更是難得之舉,你實不該出言譏諷。」

聞聽這話,毛全安險要吐血,心中罵道:「好奸賊,用心忒也惡毒!」

與之正相反,蘇沖卻險些笑出聲來,心中樂道:「我只是以直報直,這董超卻在落井下石,仙劍老人教的好徒弟啊。不過此人道行終究還淺,輕易就讓人看穿了居心。待我借他脫身,免去一樁麻煩。」

心中計定,蘇沖亦作怒容,對那董超說道:「你不知究竟就不要多話!」

轉又望向毛全安,冷哼一聲,道:「毛雲從生平雖有瑕疵,抗擊韃虜的功績卻總是抹不去的,我之所以詢問你的出身,也是不想毛家後人遭遇禍事。」

毛全安自已恨極了蘇沖,但此刻見他一副魯直模樣,只覺這話未必就假,不由脫口問道:「什麼禍事?」

「袁三年遺有一子,名喚『袁克虜』,師從華山劍宗掌教『神劍仙猿』穆人清,習得一身絕世劍術,又於左道高人『金蛇郎君』夏雪宜處習得一門駕馭毒蛇的陰狠道術。這袁克虜認定是毛雲從的部屬投降韃虜,才害得其父征遼失利,最終落得個千刀加身的凄慘首局,因此立誓要殺盡與毛家有關之人以作報應。」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盯著毛全安上下打量一陣,才又道:「你若真是毛雲從的血脈,日後卻要小心了。那袁克虜瘋魔執拗,一旦得知毛雲從有后……呵呵……」

毛全安與其伴當不知袁克虜的師承乃是蘇沖杜撰,這時聽蘇沖說得有鼻子有眼,只當確有其事,想到可怕處,不由背脊生寒。

蘇沖察言觀色,適時又道:「我一向少管別家的閑事,這會送上消息,已是難得行善。至於你是心存感激,還是惱我太過直接,那都與我無關;此番只為拜入冥河劍派,無事休來擾我。」

言罷,繞去一塊礁岩之後避開眾人視線,一邊等待仙家顯蹤,一邊去聽毛全安的笑話。

這時多有人就那袁克虜要報復一事展開議論,唯獨董超心中別有滋味,冷眼看向礁岩,似要將之望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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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劍證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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