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2章| 稚女懵懂入雕台 義士償願戰越王
自蘇秦走後,論政壇再未開過,士子街上現出焦躁情緒,眾士子陸續起程往投他處。秦宮也不挽留,往日喧囂的士子街漸漸冷清起來。
過完正月十五,見秦公仍然沒有反應,竹遠吩咐賈舍人打點行裝。其實也沒什麼好打點的,除去幾身可供換洗的衣冠之外,就是一堆竹簡了,這是他們幾年來從咸陽或列國士子那兒陸續收集的,打算運進山中供初入道門者習讀賞析。
因竹簡太多,他們召來兩輛馬車。竹遠看看一大堆竹簡,又看看兩輛馬車,估算著仍舊裝不下,再說,即使裝得下,運到寒泉也不是件易事,遂蹲下一一挑選。賈舍人將師兄挑出的竹簡搬到車上,碼實一車,用麻繩扎牢。
賈舍人扎畢,看向竹遠,若有所思道:「師兄,我們尚未覓到大賢,這就回去,先生豈不責備?」
竹遠仍在挑選竹簡,頭也不抬,嘆道:「唉,該來的,已是來過了。」
話音尚未落地,門口一個渾厚的聲音接道:「不該走的,這就想一走了之?」
竹遠、賈舍人皆吃一驚,抬頭見是惠文公與公子疾,忙跪地叩道:「草民叩見君上!」
惠文公急走過來,一手扶起一人,笑道:「二位免禮。」
竹遠、賈舍人謝過,拱手立於一旁。
惠文公掃一眼裝得滿滿的軺車,又看看地上待裝的竹簡和另外一輛空車,轉頭望向竹遠、賈舍人:「二位真要一走了之嗎?」
賈舍人看向竹遠。竹遠輕嘆一聲,算是認同。
「唉,」惠文公亦出一聲輕嘆,「嬴駟此來,本想懇請二位去做一件大事,不想卻」頓住話頭,一臉遺憾。
竹遠略怔:「君上要草民去做何事?」
「尋訪蘇子,請他再至咸陽。」
竹遠、賈舍人皆是震驚,轉頭看向公子疾,見他也是一頭霧水。
惠文公微微一笑:「二位一定在想,蘇子送上門來,寡人棄而不用,蘇子拍屁股走了,寡人卻費力去追,這不是扔掉皮襖找皮襖,沒事兒找事兒嗎?」
在場諸人皆笑起來。
「唉,」惠文公斂起笑容,長嘆一聲,「諸位有所不知,不是寡人不用蘇子,而是蘇子與寡人之間,緣分未到啊!」
惠文公對蘇秦態度的又一次反轉,使公子疾、竹遠、賈舍人三人如墜五里霧中。
惠文公掃視他們一眼:「聽聞鄒人孟軻有云:『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寡人也知蘇子之才,之所以抑而再抑,不過是想挫其銳氣,礪其心志,以俟大用。」
顯然,這是一個漂亮的託詞。三人互望一眼,又將目光轉向惠文公。
「唉,」惠文公又嘆一聲,「誰想蘇子竟是急性之人,說走即走,倒叫寡人措手不及。聽聞蘇子離去,寡人急急使人追請,不料大雪迷茫,未能如願。后使上大夫再尋,得知蘇子已離秦境。近日寡人追想此事,蘇子所獻帝策雖說過於急切,治國卻是大才。寡人慾請二位辛苦一趟,設法請回蘇子,可對他說,寡人願以國事相托!」
賈舍人不無熱切地看向竹遠。
竹遠抱拳應道:「君上遠慮,草民今日始知。君上如此器重蘇子,當是蘇子之幸。清明將至,修長欲回寒泉為師祖掃墓,尋訪蘇子之事由舍人力行,請君上允准!」
惠文公轉向賈舍人,拱手:「既如此說,就勞煩賈先生了。」
賈舍人回揖:「舍人願效微勞。」
一輛軺車從咸陽南城門駛出,過渭水南行,沿灃水西側一條新修的馳道行約百里,於昏黑時分進入南山,駛入一條隱秘的山溝。
溝中林木參天,溪水長流。
一入山谷,馭手就在車轅上插起一面三角小旗,旗上站著一隻金雕。行約百步,前面出現一道關隘,守關兵士一見旗幟,旋即開關放行。
軺車連過三道關隘,在太陽落山時馳入一片山窩。山窩約數里見方,四周皆是高山,風景絕美。馭手將車停在林中一處院落內,擺好乘石,掀開車簾,小聲道:「到了,出來吧!」
車裡跳下三個年紀相仿的少女,其中一個是秋果。
毋庸諱言,這兒就是公子華耗時三年、大興土木開闢出來的大秦國最重要的准軍事化間諜基地—黑雕台。在惠文公大力鼎持下,黑雕台得到了長足發展,屋舍不下萬間,人數已過三千,所馴鹰鵰不下萬隻,每天飛進飛出,將方圓數百里山林的小動物們嚇得惶惶不可終日。
秋果三人跟從馭手走進主房正殿。
兩個黑衣女子迎出,其中一人打量三人,沉聲問道:「誰叫秦秋果?」
秋果吃一驚,怯生生道:「是我!」
黑衣女子打量她一眼,指一下身後的黑衣女子,對另外兩個少女道:「你二人跟著她走,先去用餐,餐后沐浴,更衣,聽安排休息,明日晨起,聽號令集合,聽見沒?」
二少女點頭。
黑衣女子叫道:「不要點頭,要回答『諾』!聽見沒?」
二少女輕聲:「諾!」
黑衣女子提高聲音:「大聲回答。聽見沒?」
二少女大聲:「諾!」
黑衣女子滿意了,揮手。另一黑衣女子帶著兩位少女去了。
「秦秋果,跟我走吧!」黑衣女子說畢轉下身,前頭走了。
秋果不敢說話,低頭跟在後面。
二人左轉右拐,登了幾十級台階,來到一個房門前面。奇怪的是,門后無房,秋果看出,門是鑲在石壁上的。
黑衣女子讓秋果站在外面,自己進內,片刻,復出,帶秋果進去。
秋果走進一個巨大的山洞。不同尋常的是,這個洞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人工挖出來的,裡面很大,有殿有舍,裝飾華美,一點兒也不亞於她在咸陽城裡看到的宮殿。
洞里燈火輝煌,居中而坐的是黑雕台的台主—公子華。
公子華的左肩上,昂然站著一隻金雕,兩隻圓眼正緊緊盯住秋果。
許是被這兇猛的金雕嚇到了,秋果情不自禁地「啊」出一聲,接連退後兩步,跌倒在地。
沒有人扶她,也沒有人說一句話。
場面死一樣地靜。
秋果死死地盯住金雕。
金雕依然盯住她,但沒有動。
「秋果,」帶她進來的黑衣女子沉聲說道,「見到金雕,還不見禮?」
秋果打了個冷戰,看她一眼,起身,兩眼死死盯住金雕,跪地,叩首。
「報上名姓,行三拜大禮!」黑衣女子命令道。
「小秦村民女秦秋果拜見金雕!」秋果起身,行三拜九叩大禮。
「秦秋果,」待她拜畢,公子華招手,現出笑臉,「你抬眼看看,認識我不?」
秋果抬眼看向公子華。
公子華一身皮弁正裝,頭戴金雕形冠,冠上插著五根金雕黑翎,儘管臉上掛著笑,但仍是威風八面。秋果盯他半晌,仍未認出。
「呵呵呵,」公子華笑出幾聲,摘下雕冠,脫去皮弁,現出公子裝,「小秋果,這下你該認出了吧?」
「你是華大人?」秋果震驚。
「呵呵呵,是哩!上大夫疾大人帶你離開小秦村時,我這個華大人也在場喲,臨走時,你們村裡人為你送行,你抱住你爺爺的兩腿不放,還衝你阿大秦大川哭鼻子哩,哈哈哈哈!」
秋果低下頭,臉色漲紅。
「說說看,在咸陽樂坊的這幾個月里,你過得好嗎?」
秋果點頭。
「都是怎麼個好法,能給華大人講講嗎?」
「我學會跳舞、唱歌、施禮,還認識字了!」
「呵呵呵,好呀,好呀,我就曉得我們的小秋果聰明伶俐,果不其然!」公子華贊她幾句,盯住她,「秋果姑娘,你可為你們的小秦村,尤其是為你們老秦家,立下了大功喲!」
「啥啥功?」
「就在前日,君上下旨,再次賜給你家良田十井,為你阿大秦大川晉爵一級,你們村子無不以你為榮呀!」
「我」秋果怔了一下,木訥道,「為什麼?」
「因為你已通過各項測試,正式成為一名雛雕!」
「雛雕?」秋果不解,「啥叫雛雕?」
「呵呵呵,」公子華笑道,「這個一下子也講不清楚,你慢慢就曉得了。我這兒先問你一句話,你願不願意跟從我這個華大人,像你的爺爺、你的阿大一樣,為我們秦國做些事情呢?」
「我能做什麼?」
「先不管能做什麼,只說願不願意。」
「願意。」
「大聲點兒!」公子華斂起笑臉,緊盯住她。
「願意!」秋果提高聲音。
「願意就成!」公子華轉對黑衣女子,「帶秋果就餐,安排歇息,坐一天車也是累了。明日晨起,為最近到來的所有雛雕舉辦宣誓儀式!」
黑衣女子朗聲應道:「諾!」
翌日晨起,秋果等十名從各地選來的美貌少女被帶到一處大殿。大殿正中高坐著一隻巨大的金雕,是由一塊巨大的烏木雕出來的,金雕栩栩如生,足見雕工精湛。金雕兩側各站一隻蒼鷹,再兩側,各站一隻禿鷲,再兩側是梟,再兩側是兩隻幼雕,羽毛未豐。
昨晚引領秋果的領隊女子輕輕擊掌,一溜走出十名黑衣女子,一側站定,每人手持一套黑色新衣,顯然是為十名雛雕備下的。
見十名女子站好位置,領隊女子轉對秋果等十人,朗聲命令:「十名雛雕,看過來!」
秋果等十人「唰」地扭頭,看向領隊女子。
「脫衣!」
秋果等十人噌噌幾下,脫光身上所有衣裙,現出處子之身。
有女子走來,收走她們的所有衣物。
「跪地!」
秋果等十女跪下。
「拜金雕!」
秋果等十女跪拜金雕,行三拜九叩大禮。
「拜畢,起立!」
秋果等十女起立。
領隊女子「唰唰」幾下脫掉自己的黑服,赤身站在十女之前,面對金雕,右手成拳,舉過頭頂,朗聲:「跟我起誓!」
秋果等十女右手成拳,舉過頭頂。
黑衣女子一字一頓,領誓:「著雕裝,別黑翎,配狼牙,戴秦星!」
秋果等十女跟誓:「著雕裝,別黑翎,配狼牙,戴秦星!」
「絕七情,斬六欲,向笑死,不偷生!」
「絕七情,斬六欲,向笑死,不偷生!」
誓詞甚長,黑衣女子一句一句地領誓,秋果等十人一句一句地跟誓。
接后誓詞皆為四言,詞曰:「九天浩蕩,任我翱翔;大地蒼茫,是我獵場;笑里藏刃,綿中窩針;貧富不移,寵辱不驚;不動如鍾,動若疾風;不殺則已,殺即斃命;光天化日,招搖過市;星辰殘月,照我英姿;龍潭虎穴,等閑逛之;火海滾湯,長歌跳之;父母生我,秦公養我;我以我身,祭獻秦靈;終我一生,永不叛秦;如若有背,金雕啄心!」
**的氣場,緊張的心情,裸身的尷尬,似懂非懂的誓詞,使小秋果等十人無不經歷一次心靈的震撼之旅,各自手心捏出汗來。
「誓畢!」領隊女子放下手,轉對秋果等十人,「放手!」
秋果等十女各自放手,無不松出一口長氣。
「著雕裝!」領隊女子一邊說,一邊將剛剛脫下的雕服一一穿上。
手捧雕服的十名女子走過來,分別為秋果等十人穿上雕裝。雕裝是量身定製的,十分合身。
見穿戴已畢,領隊女子朗聲叫道:「別黑翎!」
十名女子各自拿出一根特別加工過的黑色鵰翎插在她們的髮髻上。
「配狼牙!」
十名女子各自拿出一隻由狼牙打磨而成的吊墜,分別掛在她們的脖子上。
「戴秦星!」
十名女子拿出十隻特別製作的黑雕,用針線縫在她們的胸襟上。
秋果低頭看去,雕上刻有一顆六角星。
十名女子穿戴完畢,退到一側,站定。
「從今日起,你們十人就與我們」領隊女子指向站在一側的黑雕,「正式成為大秦黑雕台的成員,作為你們的領雕,我祝賀各位!」說罷鼓掌。
在場所有黑雕跟著鼓掌。
秋果等十人面面相覷,表情依然懵懂,好像還沒有從方才的震撼中走出來。
「下面我想讓大家明白自己的處境!」領隊女子轉身,看向前台上的雕像群,指向最外側的兩隻雛雕,「請看這兒,最邊上的兩隻稚雕,右側為雄,左側為雌,你們為雌,可看左側,就是那隻,它代表你們今天所處的位置。」
秋果等十人齊頭看向雕陣中最左側的那隻小雛雕。在身右四隻越來越高大、兇猛的大雕跟前,它顯得弱小、稚嫩、可憐。
「不要以為它是只稚雕,我想讓你們知道的是,它照樣擁有利爪與尖喙,它照樣能飛、能咬、能捕、能捉,它照樣不懼死,它照樣不貪生,如果需要,它照樣能赴湯蹈火!」
秋果等十人各吸一口長氣,盯住那隻雌的稚雕。
「我還想讓你們知道,即使成為一隻稚雕也是多麼不易與榮耀!」領隊女子緩緩說道,「她是千里挑一才選出來的,她天生麗質,她聰明伶俐,她忠誠大秦,她勇於獻身,她是所有大秦女子夢想中的楷模!只要成為稚雕,她的父母就可獲得秦公賞田十井、耕牛三頭,晉爵一級,免賦三年,免役五年!」
除已經知情的秋果之外,九名少女皆睜大眼,面現喜色。
「你們要在這兒接受全程訓練,在訓練結束時,如果你們通過實戰測試,就可晉陞一級,成為梟。梟就是夜鷹,擅長夜戰,兇猛無比,可以單獨捕殺。之後,如果立功,就會晉級。每一小功折戰場斬一首。每三小功可折一大功,每三大功可晉爵一級。你們每晉一級,你們的父母就獲同樣晉級,得田得賞倍之!」
想到家人,眾女子皆是振奮。
「你們的配飾可以標示你們的級別。雛配一星,墜狼牙一顆,插翎一根;梟配二星,墜狼牙兩顆,插翎兩根;鷲配三星,墜狼牙三顆,插翎三根;鷹配四星,墜狼牙四顆,插翎四根;金雕配五星,墜狼牙五顆,插翎五根!成為金雕,將是所有黑雕的終極目標!凡成為金雕者,將由秦公親手配星、墜狼牙、插翎,家人免賦免役三代,晉爵少上造!大家知道什麼是少上造嗎?它比大良造僅低一個爵位!」
眾女子更是振奮。
「從今日始,」黑衣女子指向旁側的十名黑雕,「你們十人跟從她們十人習練,一對一!聽見沒?」
秋果等十女聲音洪亮:「聽見了!」
「回答『諾』!」
「諾!」十女異口同聲。
雕像之後是一堵石牆,石牆後面是一間密室,密室現出兩隻拳頭大的小口直通大廳。
兩雙眼睛通過天窗射向秋果等十人。
是公子華與虞國公主,天香。
天香的髮髻上別著四根黑翎。
「看到沒,」公子華小聲說道,「從右邊數,第五個,就是秋果!」
天香應道:「嗯,注意到她了,身條不錯。」
「初訓三個月後,秋果就由你親自**!」
「好。」
「呵呵呵,對了,你的房中妙術也不要存私喲!」
天香一臉羞紅,白他一眼,嗔怪道:「公子,瞧你說些什麼呀?」
「是真的!」公子華斂起笑,一本正經,「未來十年,如果不出所料,蘇秦將是我大秦國最大的敵人。秋果是蘇秦的人,如果她把蘇秦侍奉得舒服了,我大秦國豈不也就舒服了?」
天香鄭重點頭:「諾!」
在張儀的慫恿下,越王無疆棄齊伐楚,氣勢如虹,親率舟、陸二十一萬大軍浩浩蕩蕩地溯江水而上,渡過涢水,直逼漢水。前三個月中,越人因有舟師的運糧船數百艘,兵精糧足,有恃無恐,一心要強渡漢水,擒獲內方山上的楚王熊商。楚王則以屈匄的十一萬大軍沿漢水築起堅壘,依地勢擺出一字長蛇陣,晝夜警惕,無論越人舟船於何處搶灘,均遭到迎頭痛擊。
越人連攻數月,損兵數萬,折將十數員,卻無尺寸突破。眼見秋日將至,越人糧草不繼,無疆使阮應龍率舟師出夏口運糧,卻發現夏口已為楚人所佔。夏口為漢水入江水處,地勢狹窄,宛如瓶頸。昭陽親駐夏口,擺兵三萬,沉船打樁阻斷江底,又在江水下攔起數道鐵鏈,鐵鏈上掛滿銅刺、漁網,岸上備下鐵蒺藜、連弩及油松、硫黃、乾柴等易燃之物,專候越人舟師。阮應龍急了,棄船登陸,強攻夏口,欲在控制兩岸后,拆除江上障礙。楚人佔據地利,越人連攻數日,再次折兵萬餘,毀船十數艘,無功而返。
直到此時,無疆方才意識到中了楚人的誘敵之計,引軍撤退,卻是遲了,昭陽早沿涢水東岸擺下銅牆鐵壁。無疆連攻數日,無法突破,只好鳴金收兵,苦思破圍良策。
看到越人攻勢漸緩,轉為守勢,楚威王傳旨,使屈匄分兵五萬,東渡漢水,屯於大洪山、京山一線,阻斷越人的北上之路,將越人完全包圍在涢水、漢水、雲夢澤、大洪山之間方圓不過兩百里的荒蠻區域。除南面為沼澤遍野、一望無際又無法行舟的雲夢澤外,東西北三面皆有楚人重兵把守。
無疆見狀,憂心楚人乘勢攻襲,擺出決戰姿態,將越人兵分三處,呈鼎足之勢據守要隘。然而,直至秋季過去,冬日降臨,楚人仍舊只守不攻,只將越人牢牢地圍困。
初時,越人不以為然。隨著冬日降臨,越人的噩夢就開始了。越人伐楚時正值四五月份,著的多是春秋裝,未備冬服。越人久居東南沿海,即使冬日,氣候也相對溫濕,不似雲夢澤邊,陰冷不說,進入臘月之後,竟又連下數日大雪。北風呼嘯,大雪紛揚,越人缺衣少食,漢水裡雖有大魚,越人卻也未帶漁具。兵士們原還能在雲夢澤里摸些小魚小蝦度日,當澤上結下一層薄冰時,最後的食糧也算斷了。
無疆無奈,傳旨三軍在兩百里範圍內自行覓食。越人掘地三尺,莫說是飛禽走獸,蛇蚓魚鱉,即使是塊莖、草根也未能倖免。到後來,連樹皮也被越人揭下果腹。
一個冬季下來,在草木吐芽,天氣轉暖之前,楚人未費一兵一卒,越人就已減員數萬,士氣低迷,墳冢處處,吳歌越調,聲聲悲哀。
越王無疆看在眼裡,聽在耳里,疼在心裡。這日後晌,無疆悶悶地坐在中軍帳里,兩眼微閉,似入冥思。迎黑時分,一名侍從端上一鍋肉湯,裡面有一根馬骨頭,另一衛士端進一個托盤,上面是一小塊馬肉。
二人在幾前跪下,分別將湯、肉擺在几上。
無疆微微睜眼,掃一眼二人,輕道:「撤下。」
二人互望一眼,正欲說話,司劍吏走進,跪叩道:「大王,倫國師撐不住了。」
無疆震驚,轉對兩名侍衛:「快,端上它們,隨我去看倫國師!」
司劍吏與兩位侍從陪著無疆走向國師倫琪的軍帳。
帳外軍士見是越王,急入稟報,賁成、阮應龍及幾員戰將皆走出來,叩迎無疆。無疆一一扶起他們,步入帳中,坐在倫琪的榻前。
倫琪已是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了。
見是無疆,倫琪掙扎著見禮,被無疆按住。倫琪眼中滾出淚水,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到:「臣不能侍侍奉大王了。」
無疆示意,侍從端來肉湯。無疆親手舀過一勺,送入倫琪口中:「倫愛卿,來,喝一勺,喝一勺就好了。」
倫琪微微啟口,輕輕啜一口,笑道:「謝大王美羹。大王自用吧,臣喝不下了。」
無疆放下湯勺,淚水流出:「唉,是寡人害了你,害了眾卿,也害了越國臣民啊!」
倫琪吸一口長氣,輕嘆一聲:「是天要亡越,大王不必自責。」
無疆握住倫琪的手:「倫愛卿,你說,寡人眼下該往哪兒走?」
「學先王勾踐,與楚人議和,俯首稱臣,然後再卧卧薪嘗膽。」倫琪的聲音越來越弱。
無疆神色微凜,沉思有頃:「寡人聽到了,倫愛卿,你好好歇息。」說罷緩緩起身,走出帳外,轉對司劍吏,「召上大夫呂棕大帳覲見!」
呂棕聞召,急入大帳,叩道:「臣叩見大王!」
無疆盯住他:「張子仍無音訊?」
呂棕的聲音微微發顫:「臣先後派出十幾撥人與張子聯絡,多為楚人所擄,返回來的也未尋到張子。」
「事急矣,」無疆急切說道,「你可作為寡人特使,前往楚營,明與楚人議和,暗中聯絡張子,看他是何主意。」又從几案上取過一封書信,「若是得見張子,就將此信轉呈於他,另外告訴他,就說寡人口諭,若他能助寡人破楚,寡人封他為侯,領荊地兩千里。」
「臣遵旨。」
在內方山深處的湫淳別宮裡,張儀正陪威王對弈,內臣急進:「啟稟大王,越王無疆使上大夫呂棕前來議和!」
「哦?」楚威王略略一怔,「越人議和來了?人在何處?」
「在宮外候旨。」
張儀推局,拱手道:「大王招待貴客,臣請告退。」
「呵呵呵,」威王笑道,「愛卿見外了。與越人議和,愛卿當是好手,怎能避讓呢?」
「大王當真要與越人議和?」
「這」
「大王,」張儀微微一笑,再次拱手告退,「堅果指日可吃,臣觀大王心思,斷不肯議和。既然大王不肯議和,臣若在此就有不便,還是避讓為好。」
「好好好,」楚威王豁然開朗,「愛卿自去就是。」又轉對內臣,「傳越使覲見!」
見內臣領旨出去,張儀眼望威王:「待會兒越使來了,敢問大王如何應對?」
威王覺出張儀話中有話,問道:「愛卿之意如何?」
張儀起身走至威王身邊,附耳低語。
「嗯嗯,」威王連連點頭,「好一出苦肉計,寡人依你!」凝神醞釀一時,怫然變色,將棋局掀翻,大聲喝叫,「來人,轟他出去!」
張儀也如戲子一般臉色煞白,跪地叩道:「臣告退!」
張儀再拜三拜,步履沉重地退出殿門。
早有兩個持戟力士候在門外,押送他緩緩步下台階。
別宮建在山上,殿門距宮門尚有數十丈高,幾百級台階。呂棕在內臣的引領下拾級而上,遠遠望到張儀被兩個持戟甲士押下台階,大吃一驚,頓步望向內臣:「請問大人,此人為何被人押送出來?」
內臣也怔了一下:「這在下不知。」
呂棕佯作不識,再次問道:「敢問大人,他是何人?」
「回使臣的話,」內臣看向張儀,「此人是客卿張儀,方才奉旨與大王對弈。」又轉身拱手,「特使大人,請!」
呂棕心裡打鼓,跟從內臣登上台階,迎著張儀走去。
走到近旁,見張儀哭喪著臉埋頭走下,呂棕咳嗽一聲,頓住步子。
張儀自也頓住步子,見是呂棕,望著他連連搖頭,長嘆一聲,埋頭繼續走去。
呂棕心中發毛,跟著內臣走上台階,趨入宮中,叩道:「越使呂棕叩見楚王,恭祝楚王龍體安泰,萬壽永康!」
楚威王猶自一臉怒容,喘著粗氣,手指對面的客席:「越使免禮。」
呂棕謝過,忐忑不安地起身,走至客席,見一地狼藉,棋局掀翻,黑白棋子四處散落,尚未說話,楚王已沖內臣罵道:「你眼瞎了,還不快點收拾,讓客人恥笑?」
內臣跪地,俯身收拾棋局。
威王呼呼又喘幾下粗氣,抬頭轉對呂棕,竭力平下氣來,抱拳說道:「寡人久聞呂子大名,今日始見,就讓呂子見笑了!」
呂棕亦抱拳道:「不才呂棕謝大王抬愛。敢問大王因何震怒?」
「為那個不識趣的張儀!」威王的火氣似是又被勾上來,指著殿外斥責道,「寡人念他弈得一手好棋,方才拜他客卿,封他職爵,賞他金銀美女。今日寡人煩悶,使人邀他弈棋解悶,誰知此人不識好歹,非但不為寡人解悶,反來添堵!」
呂棕賠笑道:「哦,敢問大王,張子如何添堵了?」
「哼,」楚威王逼視呂棕,怒道,「寡人正要詢問呂子你呢!幾十年來,楚、越兩國睦鄰友好,井水不犯河水,寡人左思右想,自承繼大統以來,未曾得罪過你家大王,可你家大王既不發檄文,又不下戰書,陡起大軍二十餘萬,犯我疆土,辱我臣民,燒殺奸搶,無惡不作,致使我大楚臣民生靈塗炭,血流成河,復演當年吳禍。寡人與無疆勢如水火,不共戴天,可張儀這廝不知得到無疆什麼好處,竟然吃裡爬外,拐彎抹角地力勸寡人與越人議和,還要寡人割昭關以西二十城予他越王,你說這這這這這不是擺明與寡人作對嗎?」
呂棕本為議和而來,聽聞此言,面色煞白,兩膝微微顫動,連聲音也走調了:「大大王」
「哦!」楚威王變過臉色,態度和緩,拱手,「呂子此來,可有教寡人之處?」
呂棕穩住心神,亦還一揖:「我家大王誤信讒言,失禮伐楚,已是追悔,今日特遣呂棕懇請大王,願與大王睦鄰而居,永結盟好!」
「哼,這辰光追悔已是遲了!」楚威王怫然變色,「特使大人,寡人請你轉告無疆,大丈夫敢作敢當,既然敢來,就當在疆場上一決高低。他不遠千里趕來,這還沒有決戰呢,就做孬種,莫說是寡人,即使是楚地的三尺孩童也瞧他不起,談何英雄?」
「大大王」
楚威王拱手逐客:「請問呂子還有何事?」
「這」
楚威王作勢起身:「呂子若無他事,寡人要去歇息了。」又轉對內臣,「送客!」
呂棕悵然若失地走出殿門,步下台階,剛剛拐出守衛甲士的視線,就有聲音從旁傳來:「呂大人?」
呂棕扭頭見是荊生,大喜:「荊先生!」
荊生噓出一聲,輕道:「呂大人不可吱聲,快隨我走。」
呂棕跟隨荊生七彎八拐,走進一處院落。
荊生讓呂棕留步,自己進去,不一會兒,張儀大步迎出,朝呂棕深鞠一躬,不無欣喜道:「在下見過呂大人。」
呂棕亦還一禮:「呂棕見過客卿。」
張儀輕聲道:「呂大人,此地不是說話處,廳中請。」
二人步入客廳,分賓主就座。
呂棕拱手:「大王未得張子音訊,甚是焦慮,特使在下以議和為名,尋機聯絡,不想真還巧了。」
「唉,」張儀長嘆一聲,「在下使人聯絡大王,不想昭陽那廝防守甚密,嘗試多次,三位壯士事泄自殺,兩位壯士無功而返。今日之事,呂大人想也看到了。」
呂棕連連點頭:「張子赤心,在下回去一定稟報大王。大王有密書一封,還請張子惠閱。」說著從襟下摸出一個密囊,遞予張儀。
張儀拆開,閱畢,將書置於几上,沉思有頃,長嘆一聲:「唉,不瞞呂大人,大王所求,著實讓在下為難啊!」
呂棕急道:「大王還有一言,望張子考慮。」
「在下願聞其詳。」
「大王親口告訴在下,只要張子助大王滅楚成功,大王即封張子為侯,領荊地兩千里。」
「大王美意,在下萬死不足以報。只是,」張儀拱手謝過,「眼下時機尚不成熟,還望呂大人轉奏大王,再候一些時日,待在下」
「敢問張子有何為難?」
「唉,」張儀又嘆一聲,「呂大人有所不知,在下買通殿下,得見楚王,本欲尋機為大王做些事情,不想昭陽那廝不知從何處打探出是在下招引越人伐楚,當即奏報楚王,楚王震怒,逼問在下,虧得在下隨機應變,矢口否認,反誣昭陽,昭陽拿不出實證,好歹矇混過關,保全一命。不過,自此之後,楚王再也不信在下,只將在下視作弄臣,於煩悶之時召去弈棋聊天,遇有軍務大事,只與昭陽謀議,莫說是在下,即使是殿下也不讓參知。不僅如此,昭陽更對在下心存芥蒂,」壓低聲音,「不瞞呂兄,院里院外,這會兒沒準就有他的耳目!」
「這可如何是好?」呂棕急得跺腳。
「哦?」張儀探身問道,「敢問呂大人因何急切?」
「唉,」呂棕嘆道,「事情緊急,在下也就不瞞張子了。軍中早已斷糧,大王那兒一日也耽擱不起了。」
「這」張儀佯吃一驚,「怎麼可能呢?大王難道不知『兵馬未動,糧秣先行』這一用兵常理嗎?」
呂棕再嘆一聲:「唉,去年伐楚之時,大王只想早日破郢,行軍過快,輜重未及趕上,這辰光又被昭陽絕去後路,斷糧已有一冬了。」
張儀錶情憂慮,陷入沉思,有頃,抬頭亦嘆一聲:「唉,在下被封死音訊,此等大事,竟是一絲不知。只是在下尚有一事不解。」
「張子請講。」
「大王當是英主,賁成熟知兵法,阮將軍也不是尋常之輩,倫國師更是老成持重,當初伐楚之時,為何沒有兵分兩路,使舟路沿江水襲奔郢都,使陸路強攻漢水。若此,楚人必遭兩面夾擊,漢水亦必不守。大王只要突破漢水,郢都指日可得。郢都若得,楚王遭擒,荊人群龍無首,當不戰自敗矣。」
「原本也是這個計劃,後來大王聽說楚王駕臨內方山,也是求成心切,就唉,一切皆是往事,不說也罷。」
「那即使強渡漢水,大王也該派重兵駐守夏口,確保糧秣無虞才是。」
呂棕低下頭去,半晌無語,末了又是一聲長嘆:「唉,說什麼都遲了。請問張子,眼下可有權宜之計?」
張儀再次陷入沉思,許久,抬頭望向呂棕:「既然這樣了,在下就勸大王暫時退兵。」
呂棕連連搖頭:「不瞞張子,楚人完全截斷退路,十幾萬大軍外無救兵,內無糧草,早已陷入絕地,縱使想退,亦無退路啊!」
「眼下看來,大王若要取楚,時機尚未成熟;不過,若要退兵,倒是不難。」
呂棕兩眼放光:「哦,張子有何良策?」
張儀尋到一塊木板,在上面畫出形勢圖,指圖道:「呂大人請看,這是涢水,這是陪尾山。此山南北二百餘里,東西僅三十來里,是天然屏障,楚人防守甚弱。山中有一捷徑,名喚羊腸峽,長不過四十里,甚是險要。大王可引領大軍從此處填平涢水,攻克河防,突入此谷,控制兩端谷口,不消兩個時辰,大軍就可橫穿陪尾山,突出重圍。楚人重兵均在夏口、涢水一線設防,山東或無兵馬。大王只要衝破眼前防線,就可長驅東下,沿坻琪山北側退向昭關。過去昭關,就是大王的地界了。」
呂棕連連點頭:「張子果是妙計,只是」話頭頓住,面呈難色。
「呂大人有何顧慮?」
「如此險要之地,楚人必設重兵防守,我已疲弱不堪,如何突破?」
「呂大人放心,陪尾山守將景翠與在下甚厚,在下可以說服他網開一面,讓出一條通路。」
「太好了!」呂棕又驚又喜,旋即又現憂色,「我等雖可脫身,卻置景將軍於不義之地,如何是好?」
「你說得是。」張儀沉思片刻,抬頭,「這樣吧,你讓大王組織精銳,全力拚殺,景將軍再使老弱守於谷口,兩軍交接,勝負立判,景將軍佯作敗退,大王責怪時也好有個交代。」
「好是好,只是景將軍那兒」
張儀似知呂棕欲說什麼,微微笑道:「呂大人大可不必為景將軍操心。昭、景兩家素有怨懟,前番與魏戰,昭陽借龐涓之手害死景合,景將軍百戰逃生,與昭陽結下了殺父之仇。此番昭陽一心建功,景將軍自也不願讓他得逞。」
「嗯,」呂棕再無疑慮,「若是此說,倒是可行!敢問張子,何時突圍方為適宜?」
「夜長夢多,事不宜遲。明日午夜,就在子時吧。」
呂棕連連拱手:「在下代大王謝過張子,謝過景將軍了!」
「呂大人不必客氣。」張儀亦拱手道,「大王聽信在下之言,方才掉頭伐楚。今有這個結局,實非在下所願。呂大人回去之後,務請轉奏大王,就說在下心中有愧,懇請大王寬諒!」
「是天不助越,張子不必自責。」
張儀埋頭又想一陣,拱手道:「呂大人,此地兇險,在下就不久留你了。」又轉對荊生,「荊兄,你送呂大人回去,千萬小心!」
荊生應道:「老奴遵命!」
呂棕拱手別過張儀,隨荊生走出院門。
就在二人走出不久,不遠處的陰暗處果有一條黑影輕輕躥出,尾隨其後。黑影跟有一程,見呂棕與荊生拱手作別,步入越國使臣歇腳處,方才轉過身子,一溜煙似的跑進一個幽閉的院落。
內院廳中,秦國上卿陳軫端坐於席,兩道挑剔的目光眨也不眨地看向美女伊娜。伊娜正在跳一曲富有西域情趣的獨舞,幾個樂伎絲管齊鳴,全神貫注地為伊娜伴奏。
觀賞一時,陳軫眉頭緊皺,大叫:「停!」
眾人停下,詫異的目光投向陳軫。
舞至興處的伊娜不知所措,僵在那兒。
陳軫轉對幾個樂伎:「改奏楚調。」
幾個樂伎改奏楚樂。
陳軫轉對伊娜:「去,換上紗衣,露出肚子,就依此調跳你那日所跳的肚臍舞。」
伊娜愣怔片刻,轉入內室更衣。恰在此時,跟蹤荊生的黑雕急趨進來。陳軫揮退樂工,黑雕將整個過程詳述一遍。
陳軫不假思索,轉對黑雕道:「多放幾個人,盯牢張儀、荊生等人,不可驚動他們!」
黑雕領命而去。
陳軫陰陰一笑,自語道:「好小子,在下正在尋思破綻,你倒自己送上門來!」語畢不無得意地輕敲几案,脆聲喝叫,「伊娜、樂工,歌舞起奏!」
「唉,」聽完呂棕詳陳,無疆長嘆一聲,「不瞞愛卿,這些日來,張子如泥牛入海,音訊全無,寡人心中一直在犯嘀咕,別是張子居心不良,刻意誘騙寡人。今日看來,是寡人誤會張子了!」
「大王說得是。」呂棕附和,「臣心裡原也存有這個想法,今見張子,方知誤解了。」
「唉,」無疆復嘆一聲,「張子說得有理呀。此番伐楚失利,過失全在寡人。當初若依阮將軍之言,兵分兩路,前後夾擊,郢都早破。即使不分兩路,寡人也該使重兵據守夏口。唉,都怪寡人過於自負,只想早一日破楚,全然不留後路,方致今日之敗。」
「大王不必自責。留得青山在,不怕無柴燒。只要大王全身而退,改日復仇不遲。」
「呂愛卿,張子既然定於明日子夜突圍,時辰也就不多了。召請賁將軍、阮將軍進帳聽令。」
「臣領旨。」
呂棕轉身退出。
無疆輕叩几案,司劍吏走進。
無疆望他一眼,解下越王劍,又從几案下拿出越王玉璽,遞予他手,又召來四位貼身侍衛,久久凝視五人,緩緩說道:「你等五人俱為寡人心腹,寡人也以心腹之事相托。諸位聽旨!」
見越王如此凝重,司劍吏與四位劍士面面相覷,跪地叩道:「臣候旨!」
「以你們五人之力,楚無人可擋。你們馬上動身,向北突圍,尋隙殺入大洪山,經桐柏山東下返越。三個月之內,寡人若是安然回返,也就算了。寡人若有不測,你五人當同心協力,輔立太子為王,承繼越祠。凡不服者,以此劍斬之!」
司劍吏與四劍士泣道:「我等誓死守護大王,與大王共存亡!」
「唉,」越王長嘆一聲,「寡人與社稷,不能兩顧了!」
五人再拜相泣,不肯離去。
帳外傳來馬蹄聲,越王知是賁成等到了,急道:「寡人將社稷交付你們,你們」猛一揮手,「還不快走?」
五人泣淚,再拜數拜,起身離去。
五人剛走,呂棕引賁成、阮應龍趨進。
見二人各穿麻服,無疆曉得倫琪沒了,泣道:「國師幾時走的?」
「就在剛才。」阮應龍泣應。
「走了也好。」無疆抹去淚水,轉向賁成、阮應龍,「二位愛卿,眼下能走路的還有多少?」
「十三萬三千人。」賁成應道。
「馬呢?」
「二千九百匹。」
無疆沉思良久,吩咐道:「將馬全部宰殺,讓將士們吃飽肚子,吃不下的,帶在身上,殺回家去!」
賁成怔了下,望向阮應龍。
阮應龍也是一愣。這是僅存的戰馬,二人本欲用它們保護越王衝出重圍的。
「去吧,」無疆毋庸置疑,「傳令三軍,今夜吃飽喝足,明日睡上一日,養足精神,迎黑時分,向陪尾山進擊!」
賁成、阮應龍叩道:「臣遵旨!」
翌日傍黑,吃足馬肉的十幾萬越人悄悄拔起營帳,向陪尾山進發。
及至涢水,已近子夜。越人將早已拆下的船板丟入河水,鋪成數條通路,眾將士井然有序,踏過涢水。因聲響過大,不久就被楚人察覺,戰鼓齊鳴,人喊馬嘶。
賁成顧不得許多,身先士卒,率數十劍士頭前殺去。那些楚人果如張儀所述,凈是老弱之輩,越人卻是精銳在前,個個奮勇。不消一刻,楚人丟下數百具屍體,倉皇遁去。阮應龍引兵在涢水東岸布置防守,賁成則從俘虜口中探出羊腸峽谷口所在,引眾殺入谷中。
賁成使人察看,果如張儀所言,谷中並無伏兵。穀道時寬時狹,最窄處僅容五人通過,越人只好排成一字長蛇,蜿蜒行進。黎明時分,前鋒已近東端谷口,后尾仍在西端谷外。直到此時,楚將景翠似也「猛醒」過來,引領大軍撲殺。負責殿後的阮應龍一面加快組織部眾入谷,一面率眾迎上廝殺。景翠似是再次「不敵」,眼睜睜地看著阮應龍等且戰且退,鑽入谷中,而後引眾在谷外築壘。阮應龍亦使人於谷口築壘,兩軍形成對峙。
在前開路的賁成引眾率先衝出谷口,果然未見楚人。賁成大喜,即與眾劍士保護無疆,尋路東去。大軍呈一字長蛇形緊隨其後。
行不過一里,身後忽然傳來密集的戰鼓聲和衝殺聲,一彪軍從附近林中斜刺里殺出,以排山倒海之勢將越人攔腰沖斷,死死封牢谷口。無疆震驚,急回頭看,望見晨曦中現出一面旗幟,上面赫然寫著一個「昭」字。
無疆反身就要殺回,被賁成、呂棕及眾劍士死死攔住。無疆細看過去,楚兵足有數萬之眾,顯然是有備而來。越人多在谷中,再多再勇也沖不出那個狹小的谷口。
無疆忖知大勢已去,只得長嘆一聲,在眾人的護衛下扭頭東去。無疆、賁成等護住越王奔走一程,看到楚人並未追趕,遂頓住腳步,計點人數,見只衝出三千餘人。
前面現出一條岔道,無疆正與賁成、呂棕商議走哪一條路,一條岔道上塵土飛揚,一彪軍迎頭殺來,領頭一將,卻是屈丐。眾人不及商議,徑投另一條道而去。楚人斜刺里追殺一陣,賁成分出人眾殿後,且戰且退。及至天黑,眾人退至坻琪山,再次計點,僅餘五百人眾。
又走一程,賁成看到前面有個村落,使人殺入,村中無人,亦無粟米。連續奔走數百里,無疆見眾人早已疲乏,傳令歇息。呂棕引人在村中四處尋覓,竟然找到一個藏糧地窖,遂挖出糧食,將各家各戶的鍋灶全用起來,總算填飽肚子,人不卸甲,劍不離手,彼此相依,沉沉睡去。
不及天明,又有楚軍殺至。賁成等人率眾劍士保護無疆,從東南方殺出。
楚人追趕一陣,也自去了。
這一日甚是辛苦。無疆一行本欲沿江水東下,然而,無論他們走至哪兒,總是遭遇規模不等的楚人襲擊。賁成提議改走山路,無疆贊同,眾人向北拐入大別山,晝伏夜行,果是一路無阻。眼見將至東陵塞,無疆回視左右,見跟在身邊的僅有賁成、呂棕及十幾個劍士,且人人疲乏,個個飢困,步履越走越重,顯然無法再撐下去。想到二十一萬大軍僅余眼前幾人,無疆潸然淚出。
見越王落淚,眾人無不淚出,叩拜於地。
無疆拿衣襟拭去淚水,長嘆一聲:「唉,諸位勇士,是無疆害了你們哪!」
「大王」眾人泣不成聲,連連叩頭。
無疆正欲說話,前方忽然傳來一陣異響,抬頭望去,見是一隊楚人。
眾人循聲望去,無不瞠目結舌。
前方數百步處,黑壓壓地站著無數楚卒。中間現一華蓋,華蓋下面昂首而立的是楚王熊商。楚王左右分別站著太子熊槐與客卿張儀。數十褐衣劍士護衛其後,排在最前面的是公孫蛭、公孫燕和荊生。
楚人趨前。
無疆不退反進,引眾人迎上。
距五十步遠時,雙方各自停住。
張儀依舊是赴越時的打扮,手持羽扇。
張儀羽扇輕搖,因氣不熱,這個動作就顯得分外扎眼。越王、賁成及眾劍士似乎對所有楚人都視而不見,獨將目光轉向張儀。
呂棕目瞪口呆,手指張儀,驚道:「張張子你」
張儀袖起羽扇,深深一揖:「中原士子張儀見過越王!見過賁將軍!見過呂大人!」
賁成如夢初醒,持劍怒道:「張儀,越國與你無冤無仇,你緣何連設毒計,陷害越人?」
張儀再揖一禮:「回賁將軍的話,是越人自取其辱,怎能說是受儀所害呢?」
「你你你」賁成氣結,「你真是個無恥之人!分明是你蠱惑大王棄齊伐楚,為何反說是越人自取其辱呢?」
「賁將軍息怒,」張儀又是一揖,侃侃說道,「容儀辯解一言。」
賁成怒道:「你你這反覆無常的小人,休再聒噪,吃我一劍!」說畢仗劍正欲衝出,無疆伸手攔住,淡淡說道:「賁愛卿,他說得是,是寡人自取其辱!」又轉向張儀,揖禮,「張儀,無疆淪至此境,並不怪你。不過,寡人尚有一事不明,請張子指教。」
張儀回揖:「大王請講。」
「假使無疆不聽張子之言,一意伐齊,結局將會如何?」
「就如眼前,只不過站在大王前面的是齊人,而非楚人。」
無疆先是一怔,繼而微微點頭:「嗯,寡人信了。寡人還有一問,請教張子。」
「大王請講。」
「照張子之說,既然伐齊、伐楚結局一樣,張子為何不使齊人成此大功,而獨施惠於楚人呢?」
張儀微微一笑,拱手再揖:「大王既有此問,儀不得不答。在儀看來,方今天下,能夠掌握湛盧的不是齊王,而是楚王,故儀助楚而不助齊。」
無疆低下頭去,沉思許久,抬頭又道:「你願助楚,助楚也就是了,為何卻又繞道琅琊,巧言利辭,謀陷寡人?」
「非儀謀陷大王,實大王自陷也。」
「此話怎講?」
「大王若是偏安於東南一隅,越或可自保數十載。可大王偏偏不自量力,興師勞民,征伐無罪,以卵擊石,豈能無敗?今日天下,早非昔日勾踐之天下,大王卻在刻舟求劍,一味追尋昔年勾踐稱霸之夢,是不知天時;大王離開吳越山地,轉而逐鹿平原,如虎入平陽,是不明地利;大王無端興師,盲目攻伐,是不知人和。天時、地利、人和三者大王皆不佔,唯逞匹夫之勇,豈不是自取敗亡?」
無疆面色轉怒:「寡人知你是大才,故而器重於你。你既知必有此敗,卻又不諫,不是謀陷,又是何故?」
「大王息怒,容儀一言。」張儀侃侃言道,「大王試想,去歲仲春,大王謀划數年,盛氣凌人,集三軍二十一萬屯於琅琊,勢如張弓搭矢,不發不為盡興。當其時也,儀若勸大王收兵回越,苟安於東南一隅,大王願意聽嗎?若是不出儀料,大王必不肯聽,亦必興兵伐齊,而伐齊必敗。儀想,大王與其敗於齊,何如敗於楚呢?儀是以勸大王伐楚。」
「你」無疆氣結,將目光轉向身邊的呂棕,面目猙獰,伸手摸向腰間的寶劍。
一切發生在眨眼之間。
眾人幾乎沒有看到無疆拔劍,也未看到他回劍入鞘,呂棕就已人頭落地。
越王劍術之高,令在場者無不驚嘆。楚王更是震驚,不由自主地後退幾步,兩員偏將閃出,擋在他的前面。數十名弓弩手彎弓搭箭,瞄向越王。
張儀擺手,眾弓弩手放下弓箭,但仍保持極高警覺。
張儀再次轉向越王,深揖一禮:「儀有一言,還望大王垂聽。」
無疆亦不還禮,冷冷說道:「講。」
「大王雖說無緣於湛盧,仍不失為一代劍士。大王若識時務,放下手中之劍,儀願求請楚王,為大王在甬東覓一寶島,大王可在那兒與眾劍士修鍊劍道。」
聞聽此言,楚威王亦分開戰將,跨前一步,深揖,朗聲:「熊商見過越王!熊商准允張子所請!」
「哈哈哈哈!」無疆爆出一聲長笑,不睬楚王,只衝張儀抱拳,「天既不容無疆,無疆何能苟活於世?無疆別無他願,只求死在張子劍下,望張子成全!」
「這」張儀面呈難色。
無疆又問:「難道無疆之首不配張子試劍嗎?」
「回稟大王,儀劍術不精,何能加刃於大王?」
「你—」無疆怔有一時,不無悲哀地長嘆一聲,「唉,張子,寡人視你為高士,信你為知交,臨終求請一劍,竟不肯賜嗎?」
張儀揖道:「大王既抱死志,儀敬從命。」
無疆還過一禮:「謝張子成全!」
「儀劍術雖然不精,卻願向大王推舉一位真正的劍士,或可稱大王心意。」說完,張儀朝站在身邊的公孫蛭深揖一禮。
公孫蛭跨前一步,朝越王揖道:「草民見過越王。」
望著這位從未謀面的老人,無疆略是一怔,問道:「你是何人?」
「公孫蛭!」
「公孫蛭?」無疆目視賁成及眾劍士,見他們亦是惶惑,只好轉向公孫蛭,「無疆孤陋寡聞,敢問老丈是何方高士?」
「大王可知吳人公孫雄否?」
「吳人公孫雄?」無疆驚怔,「你是」
「草民乃公孫雄的六世玄孫,今替先吳王雪恥來也!」公孫蛭跨前數步,深揖。
無疆總算明白過來,爆出一聲長笑,跨前幾步,回公孫蛭一揖:「公孫先生既來雪恥,敢問是何雪法?」
「早聞大王劍術高超,草民不才,願死於大王劍下!」
「死在公孫雄後人劍下,無疆亦當瞑目!公孫先生,請!」
賁成急前一步,叩首:「大王,允臣先走一步!」眾劍士見狀,紛紛跪地拜求。
「諸位愛卿!」無疆將眾人一一扶起,點頭笑道,「好好好,生死跟前,你們願陪寡人,寡人甚慰!諸位愛卿,誰先出戰?」
三位劍士跨前,公孫蛭身後的劍士看到,亦跳出三人。
雙方走至場中心,相互見禮,拔劍擺勢,發聲喊,鬥成一團,但見劍影,不見人形,頃刻間,場上倒下五具屍體,另有一人左腿被削斷,以劍拄地,拱手作勢。
眾人視之,乃公孫蛭手下劍士。
眾軍士上前,將屍體拖至一邊。
第二輪始,雙方再次各出三名劍士。因無疆的劍士連殺數陣,又走數日,體力早已透支,未及幾合,全都戰死。這邊剛剛戰死,無疆身後就又飛出三個劍士接戰,不一會兒,又全部戰死,公孫蛭這邊也戰死二人,僅餘一人,持劍亮相。
雙方又戰數場,無疆的劍士無一退縮,全部赴難,公孫蛭手下的死士也陣亡八人,場上仍立三位。
該到賁成了。
賁成朝無疆跪下,一拜再拜:「大王,臣走了!」
無疆點頭,微微笑道:「賁愛卿,去吧。」
賁成緩緩起身,緩步入場。
雙方見過禮,三名褐衣劍士將他圍在中間,擺開架勢。賁成與他們周旋幾圈,發聲喊,陡然出劍,但見一片劍光、一團人影,眨眼工夫,三名褐衣人呈「品」字形橫屍於地。
又有三名褐衣劍士飛出,眨眼間再次橫屍。
賁成微微冷笑,將劍入鞘,佇立於場。
無疆贊道:「賁愛卿,好劍法!」
眾褐衣劍士面面相覷,先是三人一組,繼而是五人一組,盡皆赴死。
賁成悉數成全。
褐衣劍士盡皆戰死,賁成亦中幾劍,但仍兀然挺立。
荊生拜過公孫蛭,沖賁成揖道:「在下荊生向賁將軍討教!」
賁成還禮:「能死在荊先生劍下,賁成知足矣!」
二人見過禮數,各擺架勢,出劍相鬥。賁成劍術原本高於荊生,但因此時身困力乏,又激戰數場,顯然不濟,二人你來我往十數合,戰作平手。
又過數合,賁成奮起神威,刺中荊生左腿,荊生反手一劍削斷賁成右手。賁成血流如注,寶劍脫落。雙方各退一步。
荊生將賁成的寶劍撿起來,遞還賁成。
賁成謝過,左手持劍,再次見禮,復戰。
賁成失血過多,體力不支,荊生右腿重傷,行動不便。數合之後,荊生見賁成一劍刺來,不避不閃,挺身迎上,一劍刺去。
二劍各入對方胸部,二人緊緊貼在一起,良久,同時倒地。
「荊叔」香女哭叫一聲,飛身撲出,被公孫蛭扯住衣襟。
眾兵士上前,將二人屍體拖開。
見場地清空,端坐於地的越王無疆緩緩站起身子,一步一步走入場中。
公孫蛭迎上。
二人目光如電,相互凝視,一步一步走向對方,距離五步,各自站定。
無疆朝公孫蛭揖道:「公孫先生,您是長者,請出劍!」
公孫蛭亦還一揖:「大王是尊者,老朽身賤,不敢先出劍。大王請!」
無疆又揖一禮:「觀公孫先生麾下劍士,確是了得,無疆今日開眼界了!」
「謝大王褒獎!大王請!」公孫蛭退後三步。無疆亦退後三步。
這是一場頂級劍士之間的較量。
全場靜寂無聲,所有目光無不凝聚在二人身上。
楚威王兩眼圓睜,不肯漏掉一絲細節。
香女似已力不能支,靠在張儀身上,緊張得全身發顫。
張儀緊緊攬住她,一眨不眨地盯向場中。
無疆與公孫蛭相向而立,各按劍柄,誰也沒有出劍,但站在最前排的軍士似已禁受不住他們身上的逼人劍氣,不自覺地退後數步。
一刻鐘過去了。
兩刻鐘過去了。
二人依舊佇立於地,猶如兩根木樁,誰也沒有移動半寸。
他們的較量,只在眼睛上。
周圍死一般地靜。
眾人越發緊張,汗毛盡豎。
又是一刻鐘過去了。
場上眾人無不眼睛疲勞,心力用盡,有人竟已忘掉這是高手在決鬥,甚至有人打起哈欠。
楚威王的眼睛似也看得累了,抬手揉眼。
就在楚威王揉眼之際,無疆、公孫蛭不約而同地騰身飛起,如兩隻大鳥般掠過空中。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太快捷,如迅雷不及掩耳。待眾人抬眼看時,二人已經換過位置,各自站在對方所立之處,且在空中旋身,相向佇立不動。
眾人驚愕,睜大眼睛盯住二人,生怕錯過下一個回合。
然而,公孫蛭與越王無疆之間,再也沒有下一個回合了。
眾人又候一時,卻看到一股污血從無疆的口中湧出。
再看公孫蛭,也是如此。
香女陡然意識到什麼,慘叫一聲「阿爹」,飛身撲向公孫蛭。
張儀、楚威王、太子槐及眾將士也似明白過來,急趕過去,見二人均已氣絕,兩柄寶劍不偏不倚,互相插在對方的心窩上,至於他們是何時又如何出劍並插向對方心窩的,在場諸人沒有一個看得清楚,說得明白。
楚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到這邊瞧瞧,又走到那邊看看,轉對張儀道:「他們就就戰一回合?」
「回稟大王,」張儀神色木然,「真正的高手,不會有第二回合的!」說畢俯身抱起昏厥於地的香女,按住她的人中。
香女悠悠醒來,摟緊張儀,淚如泉湧:「夫君」
張儀拿袖管擦去她的淚花:「香女,阿爹、荊兄夙願得償,你當高興才是,哭個什麼?」
「夫君」香女越發傷心,將頭深深埋入張儀懷中。
在越人悉數鑽入羊腸峽后,昭陽、屈匄率軍將陪尾山四面圍住,堵死兩端谷口。
依張儀之計,昭陽並不進攻,只令兵士擺滿各種好吃的,擊鼓鳴金,向越人喊話,凡棄槍卸甲者皆可享受美食。餓極了的越人紛紛丟下武器,奔向楚人,大口咬嚼楚人備好的大餅。
見大勢已去,阮應龍引劍自盡。
越人群龍無首,更耐不住腹中飢餓,成群結隊地走出谷口,繳械降楚,被楚人集中安排在戰俘營里。
楚軍大帳人來人往。昭陽端坐主位,神采飛揚地聽取眾將稟報戰果。
陳軫跟從眾將步入帳中,因他一人未著甲衣,極是顯眼。昭陽瞥見,吩咐眾將帳外守候,亦不起身,手指客席道:「軍帳之中,就不見禮了。上卿請坐!」
陳軫席坐,微微拱手:「將軍百忙,陳軫卻來打擾,冒犯了!」
昭陽亦拱手道:「上卿無事不登門,今日來此,必有大事。」
「嗯,」陳軫點頭,「將軍神算。在下此來,真有兩件事情。」
「上卿請講。」
「一是道喜,二是報憂。」
「哦?」昭陽笑道,「敢問上卿,在下喜從何來,憂在何處?」
「將軍全殲越人,功莫大焉,大王必有重賞,在下是以道喜。將軍功敗垂成,在下是以報憂。」
「功敗垂成?」昭陽大怔,「在下愚笨,請上卿明言。」
「將軍全殲越人,卻讓越王無疆走脫。若是不出在下所料,無疆必為張儀所獲。請問將軍,得無疆與得越卒,何功為大?」
昭陽似是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撓頭道:「這」思慮有頃,恨恨點頭,「嗯,上卿說得是,難怪張儀要在下放走無疆,原是要奪頭功。」
「再問將軍,」陳軫顧自接道,「和魏滅越,謀出於何人?困越絕糧,圍而不打,計出於何人?」
「這」昭陽臉色變了。
「還有,」陳軫緊追不放,「這一年裡,是何人常伴大王?殿下身邊,又是何人常隨左右?」
昭陽臉色大變。
「將軍再想,將軍捨生忘死二十幾年,究竟是為什麼?他張儀棄越赴楚,建此奇功,難道只為區區一個客卿之位?」
陳軫的一連串雷霆之問使昭陽倒吸一口涼氣,冷汗直出,急抬頭道:「上卿有何妙計,快快教我。」
陳軫趨前,在昭陽耳邊私語有頃。
昭陽點頭:「嗯,上卿之計果是絕妙,在下這就動身,面奏大王。」
陳軫退回原位,拱手:「在下告退,恭候佳音。」
陳軫告辭后,昭陽一刻也不敢耽擱,備車朝東疾馳,於翌日黃昏趕至龜峰山,聞報楚王已從東陵塞凱旋,急迎上去。沒迎多遠,果見威王車隊轔轔而來,昭陽將車馬驅至道旁,跪叩於地。
楚威王聞報,停車,喜道:「昭愛卿免禮!快上車來,與寡人同輦!」
昭陽謝過,跳上王輦,將陪尾山戰事扼要講述一遍,尤其提到只圍不攻,以飲食代替刀槍的新式戰法,迫使阮應龍自殺,越人全部投降,等等一應細節,末了又道:「臣已安排景將軍、屈將軍等撥糧十萬石,將越人二十等分,每五千人一營,遷往一地,使他們彼此分開,以免作亂。」
這些措施皆是張儀戰前與他擬定好的,此時經昭陽之口一一說出,效果完全變了,所有功勞盡攬於他一人之手。
「嗯,」威王讚歎有加,「愛卿如此處置,寡人甚慰。無疆逆天背道,自絕越祠,所有越人自也就是寡人的子民,能少殺一個,就少殺一個。經此一冬,這些越人想也餓壞了,你這麼安排,必能服心。」
「謝我王褒獎。」昭陽抱拳謝過,輕聲問道,「敢問大王,怎麼不見張子呢?」
「張愛卿在東陵塞籌備葬禮呢。」
「葬禮?什麼葬禮?」
威王將無疆之死約略說完,嘆道:「唉,寡人原以為無疆是個莽漢,不想竟也是個明白人。寡人念他俠腸鐵骨,詔令張愛卿以王侯之禮厚葬。」
昭陽略怔一下:「如何厚葬?」
「據張愛卿說,無疆曾經提過兩個夙願,一是死於高手劍下,二是葬於大海深處。他的第一願已經實現,他的第二願,寡人也已准允他了。」
昭陽想了下,問道:「大王是想讓張子前往甬東?」
威王點頭。
昭陽噓出一口長氣,再次抱拳:「臣也是為此急見我王的。」
「哦?」威王略顯驚訝,「愛卿請講。」
「我雖殲滅越軍,只能說是功成一半。越地廣袤,越民蠻悍,無疆雖死,其子仍在。大王雖服越人,其心未服,臣恐其日後有變。」
「愛卿所言甚是,」威王聽到是這事,松出一口氣,「不過,愛卿所慮,張子早已想到了。這幾日來,張子與寡人日日商議治越之事,計劃將越地一分為三,設江東郡、會稽郡、南越郡,同時厚葬越王,對越輕徭薄賦,以安撫越人。」
昭陽暗吃一驚:「大王意下如何?」
「寡人以為善,已准允他了。怎麼,愛卿可有異議?」
「我王聖斷,臣無異議,只是臣以為,眼下就將越地一分為三,不利於協調。臣以為,我王最好循序漸進,暫不分郡,先設會稽一郡,待越地徹底平復,再分而治之。」
「嗯,」威王點頭贊道,「愛卿所言甚是,越人未治先分,心必不服,不服,或生禍亂。寡人准你所奏,暫設會稽一郡。」
「我王聖明!敢問大王欲使何人為會稽令?」
「以愛卿之見,可使何人?」
「非張子不可!」
威王不無讚許,連連點頭。
「大王,眼下越人群龍無首,最易安撫,時不我待啊!」
威王閉目沉思有頃,轉對內臣:「停車,召太子。」
不一會兒,太子槐疾步走至,朝威王拜道:「兒臣叩見父王!」
「傳旨,在越地暫設會稽一郡,封張儀為會稽令,封景翠為守丞,刻日起兵,招撫越人!」
「兒臣領旨!」
旬日之後,在邾城一側的江水岸邊,一溜並排數十艘戰船,船上旗號林立,遠遠可見「會稽令」「張」「景」等字。
張儀、景翠別過前來送行的太子槐、昭陽、屈匄等人,率大軍八萬,分舟、陸二路,浩浩蕩蕩地開往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