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萬瓦宵光曙(四)
宦官,不知是不是因為缺了點什麼,多少都有點不是東西,欺軟怕硬是常事,得先上去唬住他們,接下來才能好說話,這是楊寒星的辦案經驗。
小衙役一臉震驚地看著楊寒星走進了院子里。
同楊寒星見過的許多達官貴人的宅子相比,院子並不算太氣派,但收拾得很漂亮,種滿了花,各種各樣牽藤扯蔓,只是現在是冬天,除了剛敗的菊和含苞的梅樹,其他都是光禿禿的枝椏,但可以想象春天會有怎樣的風光。
身後跟上來的小衙役小聲地同她說八卦:「據說是春香樓那姑娘喜歡種花……」
他話音還沒落,屋門咣一聲被人推開了,比方才楊寒星那一腳動靜還要大,聲音也尖利許多:「誰這樣大的膽子!敢踹我家的門!知道這是誰家嗎!」
楊寒星收回正打量院子的視線,轉身,看見了來人,一雙丹鳳眼,姿色算不上頂好,但穿得挺妖嬈,大冬天的香肩整個露出來,看見來人並不眼熟,這才伸手噌一下把衣服給扯上去了,臉不紅心不跳。
臉紅心跳的只有楊寒星身後的小衙役。
看來這就是吳大勇養在這兒的那位姑娘了。楊寒星心想。
那姑娘也看見了楊寒星,但楊寒星穿著便服,她認不出是何身份,又見其氣度從容,心下便生了幾分忌憚,只衝著楊寒星身後的小衙役發脾氣:「順天府如今也是本事了!居然連本姑奶奶家的門也敢踹了,你是誰?且報上名來!」
這是殺雞儆猴。小衙役心裡明白得很,故什麼話也沒回,只默默的往楊寒星身後退了一步。
潑是潑,倒並不蠢。
楊寒星往前走了步,笑很和氣,說出來的話卻讓人生氣:「門是在下踹的,敢問姑娘,是有何不妥嗎?」
欺人太甚!我當然知曉是你踹的門,給你面子沒直接同你翻臉,你倒還來問我有何不妥!
那姑娘丹鳳眼頓時瞪圓了,也不管她是什麼身份了:「喲,到底是什麼人這麼大的架勢……」
楊寒星打斷了她:「東廠。」
她一邊說著一邊從懷裡掏出來令牌給那姑娘看:「東廠辦案,得罪之處還請姑娘海涵。」
果然一聽見「東廠」兩個字,那姑娘頓時變了臉色:「我沒犯什麼事!東廠的也不能闖我家的門!」
當即就態度很強橫地伸手,要推楊寒星他們出去。
楊寒星身形一閃,那姑娘推了個空,趔趄著要往地下栽,身後小衙役趕緊伸手扶住了,楊寒星劍鞘往她面前一橫:「妨礙公務,輕則杖三十,重則徒五年,要我說,姑娘還是安分些的好。」
她甩開了小衙役扶她的手,看楊寒星的眼神也充滿怨毒,只是看見了橫亘在自己面前的劍,這才沒動。
「我並非是來找姑娘的,不知可否讓吳大勇出來?」
「他不在這兒!」
「為何不在?」
「宮中當差的,哪兒能時時刻刻在我這兒呆著!」
楊寒星扯出來一個笑掛在臉上,不說話了。
東廠的人突然出現在家中,肯定是沒好事,何況面前這女人還一直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她不由得瞎琢磨起來。
雖如今宮中宦官做什麼都沒人敢管,可大勇畢竟是宦官,在外邊找女人……怕還是不許的吧……
楊寒星就等著她琢磨完了才開口:「這麼說來,吳大勇確實是住在此處,姑娘又說這兒也是你的家,那麼,在下可否問一句,你同他,是什麼關係?」
她盯著楊寒星看了一會兒,突然冷靜了下來:「你來這兒是要找吳大勇的,卻在看見我時絲毫沒疑惑,難道還能不知曉我同他的關係嗎。既然都知曉,又何必裝腔作勢的問,有話直說就是了,我受得住。」
楊寒星這話本是為了探一探春香樓這姑娘為何對她這樣的警惕,這姑娘那樣潑的性子,只知曉她是東廠的人應該並不至於如此,那應該是確實對那天晚上的事有所了解?
沒成想什麼都沒問出來,還碰了個軟釘子。楊寒星有些訕訕地摸了摸鼻子。
早知道並不應該那麼早同她亮明身份的。
楊寒星又問:「吳大勇上次來找姑娘是什麼時候?」
「好久都沒來過了。」
她在撒謊。楊寒星確定。
因為方才那小衙役還在同她說,這月初二他還見吳大勇來過,出事那天晚上沒看見來,但之前連著那幾天吳大勇一直都有來。
楊寒星看她一眼:「可是就在大前天晚上,還有人看見他往正陽門大街上投了一封信。」
所以她也撒謊。
楊寒星對著牆外做了個投擲的動作:「信上寫的全是非議朝廷的話,怎麼,姑娘還要說並不是他嗎?」
牆外就是正陽門大街。楊寒星接著忽悠:「非議朝廷,是十惡不赦的死罪,要殺頭的……」
「你撒謊!」
不虧是春香樓的姑娘,多少算是見過世面,楊寒星都說到這份上了,她還能強撐著作鎮定狀:「倘若他果真投了這封信,也是在我們家院子里投的,院子里從來只會有我們兩人,丫鬟都沒有,誰看見的?」
「十丈開外,是正陽門城樓,守衛站在上邊,姑娘家發生了什麼,一覽無餘。」
她的眼神已經很明顯地躲閃起來了,只是嘴上功夫依舊厲害:「你胡說八道!倘若當時便有人看見了,大前天晚上的事,為何今日才有人來找我?」
「因為之前東廠並未介入。」
楊寒星楊旁邊挪了一些,讓身後那個小衙役完全露出來:「方才姑娘對順天府的衙役是怎樣一個態度,在下也看見了,我並不信他們能有膽子來敲姑娘家的門,問這事到底是不是姑娘做的,怎麼,姑娘意思是還要我叫來正陽門的守衛來對峙?」
「正陽門的守衛看錯了。」
她改口之果斷楊寒星都有些吃驚:「是我往街上扔的信,同吳大勇無關。」
「你?」
楊寒星明白她想要做什麼,所以有一瞬是真不知到底要說什麼好。
「就是我。」
她趁著這個機會咬死了:「我往街上扔的信,當時天那樣黑,我一個婦道人家,同劉廠公素來無冤無仇,他們便以為他們看見的是吳大勇。」
楊寒星沉吟了一下,決定順著她的話問下去:「那你是怎樣把信扔出去的?」
「當時風大,我扔了好幾次扔不出去,便從旁邊地上撿了塊土塊兒綁在了信上扔了出去。」
原來如此。泥塊兒摔下去碎裂,這幾天一直風大,土屑一吹便沒了,很容易消失蹤跡。楊寒星低頭看了下周圍,一院子都種的花,泥塊兒確實比石塊兒好找許多。
她就說這事肯定不是精細謀劃過的。
「那你為何要寫這封信?」
「劉廠公在宮中總是對我男人呼來喝去動輒打罵,我心中實在是氣不過。」
楊寒星沉默了許久,然後輕輕鼓起了掌,稀碎的掌聲在空蕩蕩的院子里回蕩,很有幾分慎人意味。
「條理清晰,且能自圓其說,姑娘是個聰慧人,也頗有情義。」
楊寒星從懷裡掏出來了那封信:「但是姑娘,不管哪兒辦案,不到萬不得已,都是要講物證的,不能光是你一面之詞就足夠了,你說信是你扔的,可是你寫的?」
那姑娘看著楊寒星不說話。
「你不識字對不對?春香樓也不是紅袖樓那種附庸風雅的樂坊,你八歲便被賣了進去,從來沒學過這東西。或許你跟了吳大勇之後有又學過,可寫封信文采書法都再差,也不是一個學字四個月的人能寫出來的。既然這院子里就你們兩人,不是你便是他,他逃不了干係的……」
她一梗脖子,鐵了心要把吳大勇完全摘出去:「我找人寫的!」
「可你自從跟了吳大勇從來沒出過門。」
楊寒星手指在身旁的石桌上輕輕扣著:「當時宮中劉娘娘的堂弟也想要你,你卻執意要跟吳大勇走,劉國舅一直懷恨在心想要找你的麻煩,是吳大勇求了馬永成去說情他才承諾了作罷,可他其實還是不服對嗎,三個月前劉國舅西市強搶民女未果引起騷亂,那個民女也是你吧。我說那件事怎麼後來還牽扯到了馬永成。」
「你為了不給吳大勇添麻煩,從那以後就再也沒出過門,我說的對嗎?」
楊寒星嘆氣:「唉,姑娘何必這麼護著他呢?」
她真有些感慨。吳大勇自然是不在這兒的,她沒進門就知曉,這事鬧的這麼大,他肯定躲宮裡不敢出來,給楊寒星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直接衝到皇城中去抓人。但有證據就好辦了,她遞交過去,宮中自然有人會處理。證據就是吳大勇這個姘頭的指證,所以她才一直這樣同這姑娘迂迴著。
誰曾想,一個閹人,一個藝伎,居然還有真情。情義這種事,來硬的是不行的,楊寒星也只好盡量曉之以情,慢悠悠地同她磨嘴皮子。
「姑娘且想一想,事情鬧的這樣大,他自己都躲在宮裡不敢出來,稍微心裡有一點姑娘,也早就應當讓姑娘搬出去避一避風頭的,可你看,他一直也沒有,可見姑娘在他心裡並沒他在姑娘心裡這樣的分量……」
「我並沒別的地方可去,他也就是宮中一小宦官而已,這兩年才攀附上了貴人置辦了這一處宅子,縱然有心,還能把我藏到何處去?這些你心裡都明白。」
她打斷了楊寒星:「所以你究竟想要我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