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萬瓦宵光曙(六)
楊寒星從於峰身邊走過的時候他收回了她的視線,目不斜視,這個反應讓楊寒星方才因為徐嘉而暫時忘卻了的不安頓時又翻湧了起來。
但她還有要緊的事。楊寒星躊躇了一下,還是選擇先將這種不安再次壓下去,然後一拐彎,走到許泛房間前敲響了他的門。
許泛的辦事間在東廂房,比西廂的胡波元的辦事間要大一些,陳設並不奢侈,但東邊那扇窗上的雕花做的極精緻,想來倘若天晴,這時候一定一地細碎的日光。
楊寒星對許泛了解不多,沒想到倒是個風雅之人,風雅之人,應該會心胸更寬廣更好說動一些吧?
她這樣想著,單膝跪了下去:「卑職參見千戶大人。」
「起來吧。何事?」
許泛這樣問著,卻並沒抬起他的頭,楊寒星找他說任何事都算是越級,他也沒任何的疑惑或者生氣,依舊很平靜地擦拭著他放在桌子上的劍。
曾經有傳聞說許泛是個用劍高手,僅敗在過蘇俞劍下的程度,但這個傳言現在東廠聽說的人不多了。因為他從丘聚走了之後就再也沒用過劍。
楊寒星以前並不知道他是丘聚走之後才這般的,丘聚同劉瑾之間的那場變動對段修己的影響並不很大,她便也沒受到什麼波及,事不關己,便不關心。
所以她只依稀記得許泛不知為何突然就不再動武了,不僅不動武,衙門裡的事情也不怎麼管了,他慢慢從眾人的視線中淡了出去,堂堂的東廠千戶,居然到後來提起他的名字許多人都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但如今從頭捋起來,所有事其實都是有跡可循的。
「楊寒星,是有什麼事嗎。」
一直沒聽見楊寒星的回答,許泛便抬起了頭,看著她又問了一遍,神色如常,平靜又淡然。
楊寒星回過神來,許泛過於平靜的神色讓她有些忐忑起來,她趕緊拱了手,同他說正事:「九江知府的案子,不知大人聽說過沒有?」
年末九江知府周行舟入京述職,按照如今的規矩,地方官員入京是要向劉瑾進獻常例的,哦但這位知府不知是忘了是真窮還是剛正不阿,反正沒給,劉瑾生氣了,便找了個貪污稅款的罪名給他下詔獄了。
楊寒星現在也沒想明白徐嘉為何要這麼大費周折去救他,只是個小小四品知府而已。
許泛依舊平靜的頷首:「聽說過。」
這樣的平靜讓楊寒星心裡逐漸的沒譜了,但沒關係,她還有殺手鐧,所以她也作高深莫測狀:「卑職想要大人去同廠公求個人情。」
這話終於讓許泛放下了手中拭劍的布,一直平靜無波的臉上也露出了一點笑意來:「你覺得我是像能在廠公跟前說得上話的人嗎?」
肯問便是有戲。
楊寒星稍微放下心來,一欠身:「大人或許不能,馬大人卻應該是能的。」
※
昨夜小茶坊中。
「許泛……」
聽到這個名字后楊寒星皺起了眉頭,徐嘉是要讓她做的是什麼?
哦,對了,易主東廠。雖然這幾日一直很忙,但楊寒星並不是上次同徐嘉分別後便再沒想過這事了。
有人想換下劉瑾,也要那人有換下的本事,算來算去,宮中有做這事的想法且真有做這事的本事的,也就馬永成或谷大用。
楊寒星傾向於是馬永成,谷大用管著御馬監,對東廠興趣並不大,但馬永成可是不止一次同聖上說想要替劉廠公分憂,也提過要復開西廠好幾次。
同時,楊寒星覺得正陽門大街這事,多半也是馬永成的手筆,旁的不忿劉瑾的真沒他那般閑得慌的,你說大街上扔一封罵劉瑾的匿名信,除了氣一氣劉瑾還能有什麼好處,平白無故折騰許多人而已,可他就喜歡做這樣的事,還不止一次。
所以她才會來找徐嘉,一邊查出來給劉瑾一個交代,另一邊也同馬永成表示:小的並不是有意針對您的,人在朝堂中,不得不得罪人,您就看在小的還幫您做成了這樣的大事的份上,就把小的當個屁放了吧。
她心裡想的挺好,但首先得能確定這兩件事背後確實是一個人。
楊寒星抬頭問:「讓許泛在做什麼?你要讓我勸他為誰上刀山下火海,那卑職估計是勸不動的。」
徐嘉笑了起來:「倘若是這等事,廟裡觀音菩薩來了怕也勸不動。九江知府的案子不知寒星姑娘知曉不知曉?」
隱約有印象,但又不知是從哪裡聽起過。
楊寒星點了點頭:「知道。」
「知曉便好說許多了。勸劉瑾放了周行舟。」
楊寒星想也不想便拒絕:「許泛做不來這樣的事。」
他又並非劉瑾嫡系,甚至關係並不太好的樣子,不被劉瑾隔三差五的敲打著便不錯了,他沒那麼大的臉面。
「許泛沒有,馬永成有。」
許泛看著楊寒星的眼睛。
其實很漂亮一小姑娘,只是心思太沉,沉得讓人覺得難以駕馭,這才一個一個收了歹心,兩年過去了,也就只有一個於峰色膽包天。
他回憶著楊寒星兩年前的樣子,兩年前,段修己剛因為她協助破了一件大案把她招進了東廠,那時候她眉眼間還尚有稚氣,眼睛已經深不見底了,那時候他……
許泛開了口:「你知道的倒不少。」
楊寒星看他飄向桌子上劍的餘光,心裡信他至少有一瞬間是動了殺意的。
「不瞞千戶大人。」
楊寒星決定拉人下水:「卑職也只是受人之託同大人傳個話而已。」
「誰?」
「刑部主事徐嘉。」
楊寒星抬起頭,看見了徐嘉的眼睛,古井無波。
「許泛是馬永成的人?」
徐嘉笑而不語。
這楊寒星是真沒想到,劉瑾如今這麼炙手可熱,縱然許泛對他一般,可東廠的千戶還是讓他做著,又並沒虧待了他,他這麼著急找下家是做什麼?
雖楊寒星這樣疑惑著,但種種的事情種種的事情確實都能想清楚了,比如為什麼一定要殺段修己,因為其實還是在敲打許泛。
只是讓馬永成去勸劉瑾……
馬永成同劉瑾的關係稍微有點眼力見的都能看得出來,不和,雖然面上總是看著還成。
所以徐嘉是什麼意思?
「你並不是馬永成的人?」
「在下從未說過我是馬永成的人。」
徐嘉依舊含笑:「但其實對寒星姑娘並沒什麼妨礙,不是嗎,你找我是想要討好馬永成,做成了這件事確實能討好馬永成,得償所願,寒星姑娘還有什麼不高興的呢。」
「你究竟是誰的人?」
「這同這件事無關,在下已經告訴寒星姑娘的夠多了,真的不能再說了。」
徐嘉身份的突然轉變,讓楊寒星對徐嘉的警惕陡然增加了:「徐大人為何不自己去呢?」
這事又並不難辦。
「丘聚不知寒星姑娘知不知道。」
知道,前兩年也就是她剛到東廠的時候東廠的廠公,同劉瑾爭鬥中敗了,被朝去南京守靈了。
楊寒星想了起來,為何許泛在她這裡並不同許多東廠番役一樣毫無存在感,是因為當初丘聚在的時候,許泛並不是現在這種死氣沉沉的樣子。
「當年是我幫著劉瑾都走了丘聚。」
楊寒星並不信他這樣的鬼話,如果是真的,那隻能說明他還不夠了解他們這些人,他們這種人,背叛與反水才是常事,哪裡還有什麼忠心可言呢,別說是徐嘉弄走了丘聚,就算是徐嘉直接一刀殺了丘聚,這時候只要是有利可圖,許泛也會樂呵呵地請他上座。
如果只是他想把自己摘出去的借口,那她幹嘛讓他得償所願呢。
「他啊。」
許泛果然知曉徐嘉的身份,不過他並沒多說,只是問楊寒星:「我雖確實是馬大人的人,卻也並非他跟前的什麼紅人,我如何能勸得動他?」
他直接問的是這事能不能成行。
這事差不多已經成了一半。
楊寒星趕緊前行一步:「只要大人同馬大人將這事的好處一一陳明了,馬大人沒不允諾的道理。」
「好處?」
「馬大人同廠公素來不睦,讓馬大人去求廠公的人情,必然要起紛爭。」
「是。」
「宮中的紛爭,自然要聖上來裁決。」
許泛笑了一下:「那豈不是更撈不著一絲好處了,如今誰不知廠公是聖上跟前頭號紅人。」
「可聖上首先是天子。」
楊寒星覺得他心裡並非真不明白,多大的官見多大的世面,朝堂的事,他一個從五品千戶,不必她一個不入流的番役懂得多,但他顯然就是想聽她說出口。
於是楊寒星便從善如流的再大逆不道的話都敢說:「如今廠公的勢力,也太大了些。」
許泛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我如今這樣的境地,可是隨時都會隔牆有耳的。」
楊寒星從容不迫:「但卑職信,以大人的武功,大人真不想讓人聽的話,誰也聽不著。」
「你都聽說了?」
楊寒星點點頭:「聽說了,也算是卑職同大人頗有淵源。」
許泛一抬手,將桌子上劍扔給了楊寒星——她的劍留給了那個小衙役,然後又去取牆上掛著的那一柄。
「來,讓我看看蘇俞唯一的弟子到底是何水平,倘若能配得上同我說這些話,我便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