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三章 天下無道,以身殉道
向銘晏萬萬沒有想到,那個把柄,居然是他。
準確的說,他只是一群把柄里最能掣肘顧元嘆的那一個。
二十三年那場科舉,他一日踏盡長安花,榜首之名傳誦天下,竟然是假的。
這些年吏治腐敗,那年制科之時賣官鬻爵之事無數。
其中鬧的聲勢最浩大的就是裴蔓,為了顧孝則四處周旋,人盡皆知。
不過顧孝則雖然才學平庸,倒是個宅心仁厚的,是以也沒出什麼大動靜;再加上他是長安貴公子,有幾分人脈,倒也是個合格的九品芝麻官。
當右相王紀似笑非笑以科舉舞弊之事威脅顧元嘆的時候,顧元嘆還以為他說的是顧孝則,冷笑道:「右相大可以將此事和盤托出,大不了我顧元嘆身敗名裂。是我家事不利,我認了。」
王紀笑道:「顧博士放心。阿蔓是我外甥女,我哪裡捨得。不過還有另外一樁舞弊,博士恐怕不知道。」
顧元嘆打開案卷一看,如同一道驚雷當頭打下。
這張卷子寫著向銘晏的名字,可分明是穆晉珩的字跡。
兩人都是一筆端正小楷,旁人看不出大差別,可是顧元嘆在詩書里打了半輩子滾,一眼就識得了。
王紀笑道:「慈母多敗兒啊。銘晏是個心高的,又與穆晉珩私交甚篤,恐怕不是他所為。我問了當年的監考博士,聽說,向夫人是個很有手腕又熱心的......」
「如今人證物證都在我府里放著,顧博士好自為之。我在朝中為相三十年,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若是顧博士受了旁人的蠱惑,說了些什麼,恐怕這樁秘密,就要重見天日了......」
王紀不愧是多年浸淫官場,嗅覺靈敏的很。這番談話過後沒幾日,穆晉珩便急匆匆找上門來要顧元嘆首告王李二相。
向銘晏聽了顧元嘆這一番話,簡直有些靈魂出竅,獃獃道:「所以老師才刻意隱去了王丞相,只將李家之罪大白於天下?」
顧元嘆並無意瞞他,坦率道:「是。你與晉珩是這一代里最出眾的官員,我不願意你們被牽連。當時我不說,晉珩便要開口,我才不得已站了出來。銘晏,我知道你一心為裴夫人報仇,可是一旦指摘王相,以他的性子,定然會用最難堪的方式將這樁舞弊案抖出來。到時候縱然皇上願意保你,天下人悠悠之口也留不住你的清譽,貶官已是輕的,按律應當流徙啊!」
他笑道:「老師莫擔心,縱然我一介白衣流放福安,長安城裡要嫁我的姑娘也要排到福安去。更何況那裡人人都拿我做親人,我願意回去。只是我不願孝則和師娘受這無妄之災。」
顧元嘆道:「也不算無妄之災。我是不願意叫你師娘為孝則買官的。有幾分能力,才能受幾分俸祿,強捧是要遭天譴的。」
銘晏道:「是啊,強捧是要遭天譴的。我本也不是榜首,被右相揭發出來,也算是命里該有的事。」
顧元嘆急道:「這又並非出自你本意,況且.....榜眼與榜首能有幾分區別?」
銘晏認真道:「老師,榜眼與榜首就是榜眼與榜首的區別。」
顧元嘆被他一噎,無奈嘆了口氣:「我並非要咬文嚼字。只是你在福安做的這幾年,政績顯著,造福一方。我並不怕孝則官位被免,大不了我與你師娘撫養他一生便是。我只恨你這一身才華無處施展,這才是大旻的遺憾。」
銘晏笑道:「老師,這話倒不敢叫孝則聽到了。凡事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我與孝則一併舞弊,便該一併被免。」
顧元嘆肅然道:「你當比他珍貴。」
「一併是人,又有何.....」
顧元嘆道:「富貴權勢,與我如浮雲。我雖入朝為官,可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於我而言,唯獨學識與才華,能使人脫穎而出。銘晏,你一身絕學,縱然當年沒有勇奪榜首,可你也是制科第二,更是不可多得的吏治人才;你為一方父母官,就能蔭蔽一方百姓。」
「我當然知道裴氏千古奇冤,王氏罪孽深重,可我不希望你飛蛾撲火——裴家慘劇已成,縱然右相被懲,逝去的人再也回不來了。與其你當朝痛陳,而後官途盡喪;不若卧薪嘗膽,讓過去的過去,有朝一日你成了右相,還朝野一片清明。在其位才能謀其事,在其位才能為百姓謀福祉,才能救更多的人,你明白嗎?」」
向銘晏頗為動容。
良久,他展顏,笑容純澈像個孩童。
「老師,聽君一席話,銘晏當真覺得比當年奪了榜首還榮幸。」
顧元嘆剛以為把他勸下了,卻聽銘晏道:「老師,您一邊說因為我有學識才華所以高人一等,一邊又說我的人生意義在於蔭蔽一方百姓——老師,百姓可大多都目不識丁,低人一等啊。」
顧元嘆被他說的一愣。
銘晏接著道:「銘晏覺得每個人都有每個人存在的理由,每件事都有每件事應當依循的對錯。不管我是否知情,我曾在制科中舞弊;被褫奪官爵,是我應受之過;裴氏無罪被誅,將軍戰死無名,這有悖於人倫綱常,就該有人為他們發聲;王氏受天下奉養,卻為一己私利,罔顧天理公利,一雙黑手攪.弄風雲,就該有人將他斬落馬下!」
「如若三件事事事分開,假若舉報王氏不會使我官途受損,老師您定然毫不猶豫,自告奮勇;這就說明您覺得這件事是對的。對的事,就要去做。《孟子》言,天下有道,以道殉身.....」
顧元嘆喃喃道:「......天下無道,以身殉道。」
銘晏笑道:「何況我不過是以名殉道呢。老師放心,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廟堂之高,江湖之遠,總有我向銘晏的棲身之所。」
他放緩了語氣:「而且,我當真不是為了我三妹妹。假設如今深陷漩渦的不是裴氏,是素昧平生的旁人,只要我知他清白,我也會為他發聲。我不過是求一個『對』字罷了。」
顧元嘆的視野模糊了,淚水充盈了眼眶。
他低頭,不讓銘晏看到:「你阿娘......到底是怎麼想的啊。」
這件事簡直荒唐到讓人窒息。要不是右相拿出卷子,顧元嘆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向夫人會中了邪一般去換銘晏和晉珩的卷子。
顧孝則不是讀書的材料,裴蔓為他買官倒還有理由可循,可向銘晏穆晉珩少年老友,情比金堅,又是一樣出眾的生花妙筆,她究竟是覺得自己的兒子差人一等,還是信不過拿她當乾娘的穆晉珩呢?
這件事情對銘晏倒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向夫人一向對穆晉珩是近了嫉妒,遠了想念。這種扭曲的心態,才讓她做下了這樣愚蠢的一件事——榜眼和榜首,本就水平相當,只是徒然為兩人的仕途埋下一顆雷罷了。
銘晏苦笑:「也算是我種下的因。我年少時候一直愚孝,以『不理庶務』之名,任我阿娘在後宅里為非作歹......她逼死姨娘,苛待庶子之時我不發聲,棒打鴛鴦,草結親家時候我不發聲,終究有一日,我發現她以她對我好的方式,把我推上了懸崖邊,我想發聲,卻也不得不跳下去了。」
顧元嘆實在是不忍心看著明星隕落,幾乎是哀求道:「銘晏,你當真要說?你可要想好了,這開弓就沒有回頭箭了!你妹妹若是知道你為了裴家犧牲了前程,又怎麼忍心!」
銘晏為恩師斟了一杯清酒:「那便不叫她知曉。我為裴家上告是一件事,我舞弊被抓又是一件事,只有王相那樣的陰暗之人,才會把這兩件事聯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