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棠謝
蘇理廷自過了四十以後,便睡得不安穩,這日天不亮聽到一點動靜就被驚醒。接著六夫人也醒了,到院門口和外面的人說了一陣話。蘇理廷依稀聽出是管家蘇忠的聲音,知道他為人老成,沒有要緊事情不會這麼早到內院來,便披上衣服,到垂花門前,問道:「什麼事情,這麼早過來?」
六夫人退至一旁,心中暗怪蘇忠沒有眼色,她本想趁早上將蘇理廷服侍得心情大好時提一提娘家侄兒入仕的事情,這下看來是泡湯了。
不過是一個賤婢死了,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蘇忠的冷汗已經悄悄的沁濕了額邊,戰戰兢兢回道:「少爺……」他看著蘇理廷長大,蘇理廷少年時還稱他一聲「忠叔」,因此蘇理廷已過不惑之年,做到內閣首輔,他仍稱他一聲「少爺」。只是今兒這件事干係太大,當年那慘烈景象重入腦海,他的話怎麼也說不下去。
此時天方露白,西面仍有寥落星光,靜靜的庭院晨霧稀薄,桐樹上的鳥兒淺淺低低地叫,蘇理廷頗覺心境澄和,對蘇忠的神情也沒有在意。他伸開雙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卻聽蘇忠將話說了下去,「少爺,沈、沈姑娘去了……」
蘇理廷舒展的雙臂凝在了半空,視線定在院門口那一帶盛開的秋海棠上,嘴裡乾乾道:「沈——姑娘?」
蘇忠死盯著腳尖,從未覺得時間像此刻一般難熬。蘇理廷臉上的血色一分分褪盡,因晨光暗薄,六夫人沒看出來,絮絮叨叨道:「就是西邊園子里關著的那位沈姑娘,不過一個賤婢,命人拖出去埋了就是,大清早的就來打擾老爺……」
她話未說完,蘇理廷已直挺挺地往前走,他走得太快,蘇忠再想提步追,已追不上。只見他修長的身影越走越快,最後竟在府中一路狂奔,彷彿要將一生的力氣都用在這條路上一般。
西邊園子外守著的人見蘇理廷奔來,紛紛行禮。蘇理廷到了門口,反而收住了腳步,獃獃地看著園子門上題著的「秋棠」二字,彷彿整個人被定住了,一動不動。隔了很久,黑褐色的殘破院門被風吹得吱呀一聲,守衛才見他的眼珠子動了一下。
這情形太過詭異,守衛們何曾見過自家老爺這般模樣,正面面相覷,蘇忠氣喘吁吁地趕到了。他命守衛都散去,扶上蘇理廷的手臂,「少爺請節哀,據小姐說,沈姑娘含笑而去,走得並沒有痛苦……」
聽到「小姐」二字,蘇理廷才好像清醒過來。他推開蘇忠,一步一步地往裡面走,走到園子中間,看到滿園子種著的海棠花,喉頭哽著的那股氣終於軟了下來,他低低地喚了聲,「阿棠……」伸出右手,卻怎麼也沒有勇氣去掀開那一道竹簾。
倒是屋裡的人聽到動靜,掀開竹帘子出來了。見蘇理廷一身深青色家居長袍,沒有束腰帶,臉色慘白,像是一塊幕布上掛著一個堊白色的面具一般。她沒有說話,也沒有讓開身子,而是直盯著蘇理廷的眼睛,卻不說話,隻眼神在問,你為什麼來?你有什麼資格來看她?你來做什麼?你為什麼現在才來???
這眼神太像十幾年前她的眼神,蘇理廷恍惚之間竟以為是她在看著自己,喚了一聲,「阿棠……」
沈其華聽到這聲呼喚在他舌尖上打顫,彷彿越過千山萬水辛酸而來,心中一軟,側開身子,蘇理廷便看到了榻上躺著的那個人。
其華已經給她換上了壽衣。她一直是「沈姑娘」,沒做過「蘇夫人」,所以身上穿著的是紅色的壽衣。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她,她也是一襲紅衣,塞上的風吹得秋草勁伏,她如一團烈火,在風中朗聲而笑,「我叫沈紅棠,你呢?」
※※※
朝中正是多事之秋,內閣首輔蘇理廷卻忽然告病,這是十多年來從未有過的事情,未免讓人猜測紛紜。有說他是趁機要挾今上的,有說他是在黨爭趨於白熱化時抽身而出明哲保身的,還有一種流傳不廣的說法,說他一位未過禮的小妾死了,他傷心過度因此抱恙,聽到這種說法的人,都哈哈大笑,嗤之以鼻。
若說心狠手辣,冷酷無情,蘇理廷排第二,朝中無人敢排第一。十多年來,他游刃於兩派之間,口蜜腹劍,兩面三刀,無所不用其極,人稱「蘇閻王」,說他會為了小妾之死而病倒,未免是天下最大的笑話。
蘇理廷卻是真正病了,這場病雖不猛烈,只是低熱、咳嗽,卻總不見好。他又固執地不肯請太醫,也不理朝廷的風起雲湧,反而搬到了秋棠園。他日日坐在沈紅棠的靈柩旁,有時一坐就是大半天,也不知在想什麼,眼神總是落在很遙遠的地方。
其華總算記著娘臨終前的囑咐,沒有轟他出去,卻也沒有好臉色給他看。蘇理廷雖在病中,手下的密報仍源源不斷報上來,蘇理廷看了丟過一邊,其華便拿來引火。沈紅棠卧病多年,其華五歲時便會踩在小板凳上往鍋里添水煮麵,但她並不做蘇理廷的那份,自己吃完了便守在沈紅棠的靈柩旁。
兩人這般不聲不言地過了七日,到了沈紅棠出殯的日子。其華自沈紅棠死後一直很平靜,在人前也沒有落淚,卻在安放墓碑時如同瘋了一般,將那刻著「蘇門沈氏夫人之墓」的墓碑用力推倒,指著蘇理廷痛罵,「你有什麼資格?!生前關著她、折磨她,死後還要用蘇夫人的名份來霸著她!有種你跟到地下去對她說,何苦在這裡假惺惺地做戲!」
僕從們皆驚駭不已,蘇理廷卻只是揮揮手,命他們遠遠退開。其華罵累了,坐在墓邊無聲地流淚。蘇理廷親自動手將墓碑豎起,其華又衝過去推翻。一次又一次,兩人終於精疲力竭,坐在黃土之中喘氣,你瞪著我,我瞪著你。
這是蘇理廷十五年來第一次仔仔細細地看其華,看了一陣,他忽然間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就落下了眼淚。
認識紅棠的那一年,他正伴隨尚是栗王世子的今上塞外打獵,為了爭一隻狍子,他與陳鶴年打了一架。栗王世子看著二人打架,笑得岔了氣,回去作了一幅畫,畫的就是當日情形。
眼前的少女,瞪著眼睛的倔犟樣子,與畫中的自己何其相似。枉自己疑心了十五年,介意了十五年,就如其華所說,自己又有什麼資格在死後還用「蘇夫人」的名義捆著她?!
他掙扎著站起來,踉踉蹌蹌地離去,身影被夕陽在秋風枯草中拖成一道長長的影子。僕從們驚惶地發現,自家老爺才四十齣頭的人,怎麼就顯出了幾分老態。
※※※
其華沒有回蘇府,而是在沈紅棠的墓邊住了下來。她打定主意,守墓一年後便去塞外尋找舅舅。起先她搭了個十分簡陋的草廬,第二天蘇理廷便派了工匠來,七天之內在墓邊建好了一座小木屋。小木屋建得十分精巧,很像沈紅棠畫中描繪的故居模樣,其華倒很喜歡,在木屋中住了下來。蘇忠又親自送來她在蘇府的舊物和日常所需物什,他多年來暗中照護著沈紅棠母女,其華對他存著幾分感激,便沒有將東西退回去。
跟著蘇忠來的還有其華養的貓兒烏豆,它只迷惑了一陣,便隨遇而安,不多時便在屋頂上撲到了幾隻麻雀。
蘇忠送來的東西中有一管胡笳。其華便每晚坐在窗邊吹著胡笳。她只會吹一首,這首曲子還是她年幼之時,沈紅棠為了哄她入睡,夜夜吹的那首。漫長的冬夜,只有烏豆盤在她膝頭,聽著嗚嗚咽咽的胡笳聲,偶爾「喵」地叫上一聲。
冬去春來,墓邊的野草在春風中開出嫩黃花朵的時候,烏豆的叫聲也越來越凄厲,終於,它有三天三夜沒有回來。
其華在墓邊找了數圈沒有找到,只得往後山尋去。沈紅棠葬在京郊的青霞山北麓,青霞山南麓有香火旺盛的麓泉寺,北麓卻是人煙稀少,其華沿著狹小的山徑走了大半個時辰,都未尋到烏豆,也未遇到一人。
初春的陽光如碎金一般灑遍山野,其華走出了一身細汗,見不遠處有山溪淙淙,溪邊有片杏林,杏花紛繁,開得正盛。她走到溪邊,挽起袖子,捧著溪水喝了幾口,正要站起,忽聽到一陣微孱的貓叫,似嬰兒弱弱的啼哭聲。其華心中一喜,往貓叫聲傳來的杏林中走去,邊走邊「喵喵」地喚,聽得貓叫聲越來越清晰,其華罵道:「死烏豆,看我回去不打斷你的腿!」
她轉過一株杏樹,只見一人單膝跪在地上,背上負著弓羽,正低頭忙碌著什麼。其華見是陌生人,便停住腳步。那人聽到動靜,回過頭來,卻是一位眉目清和的少年。牛bb小說閱讀網www.bxwx.org